“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园,我们看见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
这是叶兆言《璩家花园》的第一句话。“我们”这一独特的叙述者打开了《璩家花园》尘封的历史。
“我们”是谁?按叶兆言自己的讲法,这一“我们”“不是上帝式的俯视,而是带着群体记忆的凝视,是一种糅合了作者、读者、集体经验和不同时间维度的混合视角”。这种意义上的“我们”是作者对读者发出的邀请,叶兆言邀请我们一起进入一段久远的记忆。在这次记忆之旅中,读者与作者的界限逐渐消弭,我们陷入时间洪流,紧紧抓住1970年这一礁石,在难以辨认的某月某天中,在“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这一不断重复的事件中,我们“修通”了记忆。反过来,记忆也“建构”了我们。
本雅明早已点出了这一记忆的秘密。在他看来,“想接近自己被埋葬的过去的人,必须像一个挖掘的人一样行动。最重要的是,他不必害怕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同一件事上;就像人们扬撒泥土一样扬撒,就像人们翻动泥土一样翻动”。(本雅明:《挖掘与记忆》)关键的不是找到埋藏在地底的宝藏,而是如考古学家一样一次又一次重构宝藏所在的地层。
一座老宅院,三代人,七十年间的沉浮起落。正如《南京传》是以南京为窗口讲述中国历史,《璩家花园》也不仅是关于南京的故事,而是关乎人与时代关系的故事。
通过重复性事件修通的记忆不同于编年史意义上的历史。《璩家花园》全书十二章,每一章都由一个年份予以标记,但章节间并没有连续性。在时间长河中,这些礁石般的年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礁石间流淌,时而湍急、时而平缓的河流。水拍礁石,翻涌回荡,但河流仅低声呜咽。《璩家花园》致力于书写的共和国七十年的历史不是英雄史诗,而是街头巷尾普通人的悲欢离合。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出国潮、下海经商、国企改革、发展经济、棚户区改造等,璩家花园目睹了普通人的点滴生活与命运起伏,见证了重大历史时刻的轮番登场。
《璩家花园》把这一重构记忆地层的工作称为“聊天”:“渐渐远去的历史从来就是用来聊天的,都是靠聊天说出来的,说出来以后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记忆构成了福柯说的谱系学的历史——这种谱系学的历史“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在我们通常往往认为没有历史的地方,在情感、爱、良知、本能中,守候着真正的历史”。(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学》)
因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璩家花园》致力于书写的共和国的七十年历史起于天井的偷窥故事。这一章题为“祖宗阁,天井混沌初开”,在偷窥郝银花时,祖宗阁象征的旧秩序轰然倒塌,混沌的天井被抛入一个势不可挡的新世界。世运如潮,在这个新世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一方面,政治不时掀起巨浪,普通人不得不随之沉浮;另一方面,旧时在政治之外安顿普通人的伦理亦逐一解体。
《璩家花园》写璩家与侯家两个家庭的故事,但两个家庭成员的爱情几乎无一善终。璩家第一代璩民有与江慕莲相爱相杀,与侯家第一代李择佳遗憾错过,最后娶倪英文,却因嫖娼被抓,两人差点离婚。璩家第二代天井暗恋侯家第二代阿四,几经辗转最终结合,但阿四却屡次出轨,最后还锒铛入狱。可以说,在时代巨浪前,普通人的伦理已经难以维系。
与政治上翻云覆雨的弄潮儿不同,两个家庭的普通人最终发展出来了一种变动的大历史下的新伦理。
天井是这一伦理的其中一端,他几乎是小说中唯一一个从一而终的人物。虽然被抛入了一个爱欲难以安顿的新世界,但天井很快找到了爱欲的对象——侯家阿四。不管阿四有多少缺点,他始终初心不改。小说终结于他和出狱归来的阿四路过祖宗阁排队做核酸的一幕。在祖宗阁前,他张开了嘴,“仿佛是一个巨大黑洞”。可以说,方方正正的天井以一种最纯粹的方式框住了历史的黑洞。按叶兆言自己的说法,基于这种伦理生活的天井是“一个幸福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抽象的人”。
与天井对照,他的父亲民有构成了这一新伦理的另外一端。他一生随波逐流,在爱情上左右横跳,但却活得最为真实。倪英文最初爱的是一个完美的民有,在他声名狼藉后陷入崩溃,但最终选择了原谅,甚至比原来更爱他。因为她从最初爱一个抽象的人到最后爱上了一个具体的人。按叶兆言的总结,“只有回归到人间的平凡,他们的关系才变得真正稳固,最终成为人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
结合天井和民有,我们才能看到那个时代普通人的真实面貌。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这两种不同的生活伦理能够兼容吗?
《璩家花园》双线并行:一条由1970年开始,讲的是璩家第二代天井与侯家第二代阿四的故事;一条由1954年开始,讲的是璩家第一代民有与侯家第一代李择佳的故事。从第七章开始,时间转入20世纪80年代,父子双线汇聚为一条。
进入20世纪80年代,特定时代思潮下,一切喧嚣似乎开始归于平静,但紧接着的系列事件揭开了一个变动得更剧烈的世界的帷幕。这一时期,民有创建了“民天文化”。这一结合了民有与天井两人名字的企业预示着两种生活伦理结合的可能性。但在后续几章中,民有和天井之间始终没有敞开心扉。对照侯家的阿四和母亲李择佳,阿四最终将自己和李学东出轨的事情向母亲坦白,但天井始终没有对民有坦白自己曾推倒李择佳这一心结。在民有出事,天井去警察局接人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对话。这意味着,两种生活伦理始终未能真正结合。
不过,或许这就是我们时代的表征。时代波涛下,是普通人在抽象与具体的辩证法下构建的充满了张力但又韧性十足的生活世界。(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副教授)
《璩家花园》
叶兆言 著
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