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含韵:少女出走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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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者提供/图)

在中国的娱乐史上,鲜明的少女形象不多,张含韵是其中之一。

2004年,张含韵获得选秀节目《超级女声》(以下简称“超女”)全国季军。决赛中,她被唱片公司一眼看中,从此出道。次年,第二届超女引发全国热潮,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等选手至今活跃在华语乐坛。随着这届超女火遍大江南北的还有两首主题曲《想唱就唱》和《酸酸甜甜就是我》,原唱都是张含韵。

这一年,她的照片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屏幕、公交车站牌和商场大屏上。画面里,张含韵穿着黄白条纹T恤衫,头发披在脑后,刘海别到一侧,45度角望天,手拿一瓶酸酸乳,八颗牙齿咬着吸管,嗲嗲地喊“酸酸甜甜就是我”。

2005年的这届“最火超女”中,与张含韵形象类似的选手都没走到最后,后面几届亦未出现相似类型。她成为这档节目乃至国内早期选秀歌手中的“孤品”,人气高企,唱片热销,前程大好。她出道才一年,已经拥有了两首全国传唱的歌曲。她发唱片,轻松卖到六位数。她才16岁,可以尽情做一个明艳、爽朗的少女。

但“酸甜”总与“苦辣”相伴,世界张开怀抱的同时也箍紧了双手。骂声和非议与人气一同涌来:她被诟病唱功不佳;一些声称是她“中学校友”的网友爆她的“黑料”,甚至合成她的不雅照传播;因为粉丝太多影响教学秩序,她被学校劝退,错失高考机会;华语乐坛实体唱片行业一路下滑,她的经纪公司也出现问题……内忧外患合击,成长的阵痛似铁锤砸下。近五年时间,张含韵在公众视野中几乎“消失”。

等她再次出现,已经是2013年。张含韵的电影处女作《初恋未满》上映。她又在接下来几年参演了几部电视剧、多档综艺,还找机会到中央戏剧学院插班进修了两年。这段时间,她没有了出道时的光芒万丈,艰难地争取着每一个机会。但她接到的商演依然会让她唱《酸酸甜甜就是我》。年过25岁,张含韵依然背负“可爱”的标签,早已跟现实错位。

改变发生在2020年。张含韵参加了配音竞演节目《声临其境》,成功诠释了《冰雪奇缘》《后妈茶话会》等经典作品中的多位角色,与一群实力演员同台毫不逊色。同年,她参与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以下简称《浪姐》),不但唱功得以正名,此前少有展露的舞蹈也跳得有模有样。

张含韵的诸多特质通过真人秀被观众看见:专业、勇敢、坚韧。这是她从低谷爬出的倚仗。她的形象被重新审视,由天真烂漫的少女转向成熟的女艺人。在节目备采中,她说:“我已经可爱了15年,不想再可爱了。”

此后,她拥有了更多的机会。不仅参与多档综艺、晚会的录制,也在演员之路上向前走了一大步,《玉面桃花总相逢》《她的城》《一代洪商》《爱很美味》等多部参演剧集陆续推出。在《爱很美味》中,她饰演一名外貌出众却为情苦恼的离异主播方欣,努力重启职场,刚入职又成了未婚妈妈。这个贴近现实又层次丰富的角色成为她演员生涯的代表作之一。

2024年,她出现在《时光音乐会》第四季的舞台上,重新唱起《酸酸甜甜就是我》。此后的节目中,她学彝语唱《长子》、学戏腔唱《爱江山爱美人》……风格各异,表现越发多样。观众发现,当初酸酸甜甜的少女,已经出落得别有一番模样。

在她的演出卡段下,一条评论被顶得很前:被打磨过的时光真好,她的人生好丰满,她的时光好丰满。“真好,他好懂我。”张含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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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含韵在《时光音乐会》第四季中演唱《雪花的快乐》

以下是张含韵的自述:

在深海中搭上救生船

我向往自由,喜欢新鲜但不是绝对刺激的东西,比如前几年冬奥会的时候,我爱上了滑雪。朋友们带我去高级道,竟然也滑下来了。我以为会滑了,推坡(单板初学者必须扎实掌握的技术之一)推遍了各大雪场。后来才找教练,开始系统学习。

我很喜欢滑雪的感觉,有一次去新疆,坐缆车到山顶,太阳就在身边,云层都在脚下,是淡淡的粉色。新疆的山特别壮阔,往下滑景色就在眼睛里不停变化。我滑的是稳当的雪、安全的雪,不超过40迈,但已经感觉像要飞起来。

我很传统,退休了想找地方种田、种花、种水果蔬菜,身边最好有山、有水、有树林。我能不只守着这个山头,还可以去那个山头。我向往这种简单但自由的生活。

参加超女时,我没想到“自由”这样的人生命题,只是我喜欢唱歌,我就去了。我的人生好像一直都属于还没准备充分就出发了。我从小就不是唯唯诺诺的女孩,有想法就去做。我喜欢做的态度和过程。

在海选现场,旁边是学美声的选手在“嗯嗯啊啊”开嗓。我想:这……我行不行啊?赶快唱完回家找妈妈吃饭吧。所以走上台,我就唱了两句《遗失的美好》,“海的思念绵延不绝,终于和天在地平线交会”(唱),就“叮——”。评委老师头也没抬,说了句“挺好的,谢谢,下一位”,我就出去了。

一个多星期之后,我收到入选通知,当晚就是发布会。我赶快穿上当时自己最漂亮的一件白色水手服,系上一条红色领带,把所有的发卡都别头上,什么好看的都往身上摆。现场相机咔咔对着我们闪,人都傻了,仿佛听到有人说我们要留下来,几天以后开始50进20的比赛。就这么一场一场比下去。

这在我意料之外,也在我想象之中。我喜欢唱歌,来参加这个节目当然想往下走。但每个星期都告诉自己,这个星期比赛完就可以回家吃火锅了——比赛在成都,我是德阳的,我一个外地人,没人带我去吃。

比赛之后签约,公司送我去北京,进了一个女子中学。我天天哭,以为去了每天都在台上唱歌或者做音乐,想象中是明星一般的生活。但实际上还得上学。

上课我坐在第一排,是被老师重点关照的区域。一边哭一边记笔记,想家、想同学。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德阳一中,那是德阳最好的高中,它有新的校区,墙是粉红色的。

北京学校管理非常严格,窗户装着防护栏。必须住校,但我从来没住过,晚上和七八个同学一起回宿舍。我第一次在北方居住,有很多生理、心理的不适应。我上过电视,有人来看热闹,把我当嗲嗲的女生。

我受不了,每天下课铃声一响,就拿着手机到操场角落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我要回去。我在这边哭,她在那边哭,但还是让我坚持。

那时卡上有800元,我算了算,机票680元特价,还剩了些钱可以打车。我住在老板家的客房,打算不告而别。那天天还没亮,一台红色的出租车在漆黑的雾里亮着车灯等我。我看着灯跑上车,就像在深海中搭上了救生船。

回家路上,我一路在想妈妈会怎么骂我。但她开门一看到我,就说:“你这个娃娃,回来了啊,你先自己把饭吃了。”我大哭,她也跟着哭。(哽咽)对不起,我一提到家人就想哭。

但过了一个星期又被“赶走”了。全家轮流做功课。我给德阳一中校长打电话,他说我已经退学了,没法再办入学手续。他告诉我:“你应该勇敢去北京追寻你的梦。”

我去北京有转校费、有读书的钱还有生活费。我问公司,公司说你先把钱还我们,再谈违约的事。我没问多少钱,只是觉得不能让爸妈出钱。那一刻我就知道必须回去了,突然有了做大人的责任。

回去还是哭,哭着哭着慢慢就习惯了。我同学很好,带我去逛街,还凑钱给我买了一双鞋作为礼物,走读的同学给我带煎饼果子、鸡蛋灌饼。在这个过程中就留下来了。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妈妈在铁路系统工作,爸爸是军人。他们没有给过我压力,哪怕我从北京跑回去,他们也只是告诉我:“你好不容易去北京了,有唱片公司给你发歌。你想一下,这个机会错过了可不可惜?”

妈妈是典型的“一切为了孩子”,我小时候要学什么兴趣班,她从没说一个“不”字。她觉得自己娃娃漂亮,知道我喜欢穿漂亮衣服,她可以三年都不买新衣服也要给我买。我心中中国女性最温婉、最美好的传统美德都在她身上。

但她不是溺爱,我被她用很粗的毛线针抽过,浑身都是血印子。因为我撒谎。

一次她上完夜班回家,白天补觉,我想出去玩。但事先说好了要在家做功课。我偷摸着出门,跟同学去小吃街溜达,喝奶茶,玩得也不踏实。

我妈醒了问我,你出去没?我说没有。我妈说不可能,你到底出去没?我不承认,心想中间她醒没醒过?但也不敢问。我妈突然很生气,开始打我。那年我初一,刚好到叛逆期,她很担心我学坏了。但我骨头硬,嘴也硬,死不承认。最后是阿姨拉住我妈,说别打了。

第二天我妈说:“其实我醒了,看到你不在家。你不用撒谎,(出去玩)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不需要你认错,你意识到就行。妈妈打你,因为这是原则性问题,你不可以错,不然以后会犯大错。”

这种关键时刻,我妈做了很多正确的教育上的选择。包括我刚出道时被骂,上学的时候也有不少风言风语,都传到我妈耳朵里。她跟我说:“妈妈年轻时候也被人说。”她大眼睛、鹅蛋脸,白白的,是典型的川渝美女。她说:“遇到这种太正常了,你不用介意,做好你自己。夸你好看你还不高兴吗?”她帮我化解了很多负面情绪。

我真过不去的是,我确实唱得不好。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喜欢舞台,上台不是做一件领工资的事情,而是想找机会展现自己。直到30岁之前,我都有很多自卑,一不自信话就特别多,总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这个行吗?那个好不好?刚才好像不够好。一来就先否定自己。

那段时间,对我最大的伤害来源于对自己不够满意。我爸妈帮我化解了环境上的不好,但这一点留给我自己解决。

超女之后我请过老师,学了理论、发声和气息,但我一两天也练不出来。我很努力地唱,但就是唱不好。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请公司的领导去KTV,抓紧机会唱很多大歌,玛丽亚·凯莉、阿黛尔这些,甚至还唱《青藏高原》。现在我才看清,虽然能唱,但我未必适合,每个人的嗓子和机能都不一样。

不过我现在也还没找到我更适合唱什么样的歌,我也希望能再拥有一首《酸酸甜甜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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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很美味》剧照,张含韵饰演方欣

“张含韵,你行”

快30岁那年,我拍了电视剧《南烟斋笔录》。之前,好几次谈好的戏被退掉。我很受打击,想问自己到底在干嘛。唱也没唱出名堂,演戏别人也不用。人不算最漂亮的,拿得出手的作品也没有。业务能力没什么特别能打。

这个时候,以前合作过的导演叶昭仪发给我戴晚清的人物小传,我特别喜欢。她是一个刀马旦,经历了人生的高低起伏,最后成了大明星。戏份不多,女三都不是,但角色特别好。我试了好几轮,克服各种困难,拿到了角色。

进组第一天就拍一场重头戏,刘亦菲的角色扇我巴掌,我要大哭,整场戏情绪起伏特别大。第一天我们不熟,刘亦菲第一下打得很轻。我说没关系,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我需要你给我刺激。她说好,“啪”一下扇过来,我脸上火辣辣的。回过神来,开始我那部分吵吵闹闹的台词。拍完脸肿了,巴掌印留了好长时间。我很感谢茜茜(刘亦菲小名),她一直是我在演员路上的榜样,很专业、很有耐心,跟她的合作让我对表演更加沉浸。

我问制片人,第一天我拍这么重的戏,我行不行啊?她说:“我选你是戴晚清,你就是她。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就去过戴晚清的人生。”(哽咽)

对不起,我又想哭了。我很感谢那一刻。我一直在被放弃,但她选择了我,而且那么坚定地信任我。

从那部戏我开始明白了演员应该做什么。以前演戏我会想拍出来好不好看、东西演得真不真,很浅显。那部戏让我进入到剧本上的这个人,她不再只是一个名字,而拥有真实的一生。我告诉自己:你在代替她过戏中的人生。

这种感觉转移到唱歌上,我体会又不一样了。你刚才问我这些年是不是一直在练歌,我一直没放弃过,但不是循规蹈矩去练习,而是人生发生了变化,经历了这些故事,懂得什么是情,懂得以情带声,用我的情和我想讲的故事把歌里的故事讲出来。我发现唱歌和从前不同了。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和《南烟斋笔录》差不多同时拍,丽颖见我那段时间没事做,跟剧组推荐我。导演给了我几个角色,其中淑兰跟我形象最不符合,但我毅然决然选择了淑兰。她嫡女低嫁,受尽委屈,最终在家人的帮助下和离,做回自己。

我戏份不多,很多人看完了都不知道我演过。那个戏只拍了十天左右,但我见识到了顶尖的剧组什么样、顶尖的演员什么样,学到很多。张开宙导演常常引导我,按我的表达让我来一条,然后说“这里再狠一点”或者“这里能不能情绪大一点”。我拿不准的地方,有专业的班底帮助我判断。和优秀的人一起工作成了我向往的事情。

在演戏这条路上我遇到了很多贵人。十七八岁开始拍戏,不是很喜欢剧组,人太多,生活氛围更复杂,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拿手。我拍了一个情景剧,在里面扮可爱。导演吕小品看了我的表演,说我可以走演员这条路,让我去进修。

在他的推荐下,我进入了中戏。我很想去,感觉去了中戏能提升自己,出来可以多一条路走、多一碗饭吃。

第一节课就是打开自己。我插班进去,同班同学比我小三岁,其实有些包袱。但去了发现一切正常,没人觉得我很特别。他们的眼神好烂漫,充满了阳光,特别热情地邀请我一起排大戏。走位、道具、创意全都自己来。

交完第一个作业,我去问老师,您觉得怎么样?老师说:“张含韵,你行,你有天赋。你有戏就去拍。在剧组摔打比在学校成长快很多。你要相信自己。”

中戏上完课之后,我了解到演戏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热爱演戏,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敬意。

《南烟斋笔录》一直没有播,所以找我的还是可爱的角色。30岁时,我主动在家休息了一年,进入了另一个思考阶段:到底该演什么角色?已经小可爱十几年了,还要可爱下去吗?心里在拒绝。

我妈老问怎么还不谈恋爱。“就算现在开始谈,还要几年才会结婚生孩子,都多大年纪了。”

这些都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些“灰暗”:青春不在了,演戏被放弃,感情没着落,我的价值在打折。

这期间《声临其境》和《浪姐》找过来。这两个节目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好像看到了光。

《声临其境》每段都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准备,我每天逼着自己练,舌头都打结了。现场演出时,我讲了第一句,听到外面的观众席爆发一阵欢呼,我就知道稳了,更坚定地配下去。《浪姐》可以说每一场公演都是我一个面向的展现,不停“卷”,开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可能性。

这两个节目让我再次体会到,原来专注做一件事情是这么享受、这么过瘾。我更不知道这会带来了这么多的机会和认可。很多人告诉我,我状态很好,表现得很好,唱歌有味道了。节目完结后还演了《爱很美味》,收获满满。

人是环境的产物。我有一个重新展现自己的机会,虽然比赛确实让人感到害怕和畏惧。参加完《浪姐》,我才发现女人30岁一点都不晚,时代变了。30岁才是最黄金的时间。20岁的时候没钱也没脑子,傻傻地看着这个世界。30岁有一些积累,懂得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带着目的出发。

以前我总向外求,渴望得到认可,现在我就想得到自己的肯定。中间有一段确实苦过,随时面临困难,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看见自己拥有韧性。要怎么在生命中突破重围,让家人都过得好,让人生过得朝自己渴望的、有意义的方向去发展,那就是去被世界毒打,然后爬起来。

今年8月我开了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资格开演唱会。在多方合作下,这件事情真的成了。我花了半年时间训练,减肥,练声,练舞。这场演唱会线上同步直播,后来主办方告诉我,稳定在线播放量是1200万,是他们到那时为止全年最好的数据量。我很开心,觉得交了一份合格的作业,回馈了自己出道的20年。

这次在《时光音乐会》第四季里,我又唱了《酸酸甜甜就是我》。小时候唱很多次,有一点唱烦了,一点都不觉得可爱,快嫌自己做作了。无法正视自己,永远都觉得不够优秀。但是回过头才发现原来如此的美好。那次唱带着一种使命感、荣耀感,感觉找回了青春,又开始珍惜那些粉红色泡泡和Hello Kitty了。

曾经在叛逆时期不喜欢做的事情,经过时光沉淀之后,年龄让一切都变得有意义。谁能成为张含韵,谁又能代表《酸酸甜甜就是我》这首歌呢?我特别有幸让它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首歌。

节目播出后,有个评论说,被打磨过的时光真好,她的人生好丰满,她的时光好丰满。我当时看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无比认同。真好,他好懂我。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