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修先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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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章 弘

编辑 | 葛帮宁

出品 | 帮宁工作室(gbngzs)


2024年12月27日16时12分,日本媒体发出讣告:铃木汽车前掌门人、自诩“中小企业老爹”的铃木修先生谢世,享年94周岁。

 

读罢噩耗,我的思绪立刻被带回到1990年。34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从早稻田大学政治学研究科硕士课程毕业,原本拿到的就业offer,却因种种原因被取消了。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铃木汽车伸出手来:我们在重庆、景德镇、济南、南京、长春都有工厂,我们需要中国籍职员。

 

到了夏天,当时还隶属兵器工业部的西南兵工局考察团访问日本浜松铃木总部。那是一个大阵仗的代表团,有工程技术人员、商务人员,还有部局两级负责人等。铃木汽车也对等地拉出商务技术两大阵容,我坐在C位的右侧,C位名牌上写着“社长 铃木修”。

 

他走过来时,我们都站了起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轻轻地问了一句:我知道你会说日语,但你会写吗?

 

“这是我写的。我从放在他面前的资料中,抽出一份调研报告说。

 

他笑了,示意我坐下:别紧张,我讲话会很随和的。

 

我没想到,这个有5万人部下,1990年世界500强第125名、被舆论渲染为“浜松皇帝”的工业领袖,竟然一点也不可怕。

 

他开始致欢迎辞,完全脱稿,吓坏我了。那份稿件可是铃木汽车中国部的同仁天几夜开会讨论、奋笔疾书,才凝结成的社长发言稿,他却不屑一顾。

 

他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抑扬顿挫中透着些许坚毅的信念。我用笔记着关键词,在他说完大约3秒钟之后,开始我的翻译,俩人一唱一和,颇为默契。

 

他讲了近20分钟,从中国消费水准到汽车市场,再到供应链水准,再到制造水准,最后落到当时的中国、当时的长安,说生产奥拓最合适不过。

 

会谈结束时,他与中方所有成员一一握手。临出门时,我的顶头上司要我送他,他在上电梯的瞬间回头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和我儿子一般大!

 

周围的人对我说:他看中你了,他喜欢你了。

 

不久,我除了要完成自己日常负责的进出口业务之外,还接受了社长室的秘书培训。从汇报到语术、到礼仪、到着装、到行李、到点菜、到结算,社长外出时只管工作,身上不带钱,助理要负责打点一切。


很快,第一次陪同铃木修赴华访问的机会就来了。他讨厌前呼后拥,指名由我一人随行,其他同事在当地汇合。

 

他和我一起来到名古屋机场,在餐厅里吃午餐。他点了一份木薯套餐,就是把木薯磨成泥,浇在米饭上,据说非常健康,但味道有些酸涩,扣在米饭上很难吃。

 

但秘书手册上明文规定:社长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哪怕社长让你随意点菜,也尽量和社长吃一样的食物。当我们都把木薯套餐吃完时,他笑了,说:你好努力啊,我知道你不喜欢吃木薯。

 

登机后,我坐在经济舱第一排,以便坐在头等舱的他随时找到我。果然,刚一落座,空乘走过来告诉我,您的社长叫您。

 

我走进头等舱,他指着自己旁边的座位说:这里没人,你坐吧。

 

我诚惶诚恐地看着空乘。空乘笑了:社长说您可以付现金升舱。

 

补办手续后,我对他说:这样不好吧?经济舱里,有好几位我的上司都看着呢。

 

他歪着脑袋看我:你以为我让你来享受了?咱们现在开始工作!我这些天很忙,没怎么看你们的报告,你跟我说一下,咱们这次去干什么?

 

于是,我拿出报告,一五一十地把几个合作伙伴和市场现状讲给他听。他听后笑了:其实我雇佣你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再花钱雇佣他们呢?说着,着嘴指指普通舱,吓得我不敢接下茬儿。

 

他问我引进新车型的关键问题在哪里。我说,在于生产设备,如果都从日本进口,价格太高,成本太高,中方承受不了;如果全部用中国国产设备,日方又担心产品质量问题。

 

听罢,他眺望着窗外的茫茫云海,陷入了沉思。


抵达合作伙伴的会议室后,当中方再次提出这个困扰双方多时的问题时,铃木修先生回复道:我想过了,会有解决方案的,请允许我们派出采购设备的技术人员,去你们推荐的设备厂家考察,只要符合标准的,就从中国国内购买设备。

 

让出这一大步,铃木汽车会少销售很多生产设备,少赚很多利润。但铃木修说:既然是合作嘛,就要替伙伴着想,不能你一家赚钱却让人家为难,那还叫什么合作?!

 

在济南轻骑集团,他说得最多的是“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上,生产有价值的产品”。他十分高兴地接纳了济南轻骑向铃木汽车派遣的千名技术研修生,这些研修生在铃木汽车的生产线和科室进修3到6个月后,返回轻骑集团,纷纷成为技术和业务骨干,甚至开展技术创新提案竞赛,使济南轻骑集团一跃问鼎中国摩托车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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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修(前排左二)参观济南轻骑第二总装厂,前排左一为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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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修(右一)在济南轻骑欢迎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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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修(左一)在济南轻骑欢迎会上

在重庆长安和景德镇昌河集团,他说得最多的是“小、少、轻、短、美”。他希望,每款车型的零部件都一次减少1克重量,这样一款车上万个零部件就可以减轻车体重量10公斤以上,不仅降低造车成本,还降低尾气排放浓度,友好环境。

 

如果说在济南轻骑、重庆长安、景德镇昌河、江门大长江,铃木修谈的都是如何降本增效、减少排放的专业话题,那么,在南京金城集团,铃木修则首次表达了他对历史的认知。

 

其实,在铃木汽车内部,要不要在南京设厂、要不要与南京金城合作,一直都有争议。不是因为南京所处的市场位置不好,也不是因为南京金城集团不够优秀,而是因为南京这座城市在抗战年间,遭遇过惨烈的杀戮,肝脑涂地,血流成河。

 

铃木修坚持认为,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在南京设厂,通过输出技术和商贸交流,表达愧疚的心境。

 

那天早晨,我们从南京古兰都大酒店出发,前往南京市人民大会堂,出席江苏省、南京市和金城集团为铃木汽车举行的欢迎大会。途中,南京方面安排了交通管制,一位长者拉着自己的孙子站在路边,等候我们车队过后好穿越马路。

 

铃木修着急地问我:现在的交通管制是为我们实施的吗?不要这样嘛,那位长者当年战争时一定是亲历者吧?我们怎么能够让他站在路边,等我们先过呢?

 

走进会场时,金城管弦乐团演奏了《北国之春》,欢迎铃木修到来。他在致辞中感慨万千,脱稿深情地说:听到你们演奏《北国之春》,实在是太感动了。我知道这里是南京、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可是你们还这样欢迎我们……刚才在路上,一位长者为了让我们的车队先过而等在路边,我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怎么能让他等呢?

 

说罢,他向着全场听众,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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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修造访南京金城集团


1992年春天,中国再次明确了前进的方向。此后,中日两国分别在北京和东京定期举行汽车产业政策交流会。

 

有一次,我陪同铃木修社长搭乘新干线,去东京参加中日汽车产业研讨会。中方派出曾培炎、张国宝、张小虞、苗圩等从北京到东京参会。

 

买票时,铃木修社长问:会买票吗?

 

我说:给您买一等座(绿席),我自己坐普通席(自由席)。

 

他笑着说“咱俩都坐自由席”。

 

抵达东京会场后,他与中方代表一一握手。丰田日产本田、三菱、马自达、富士重工的社长悉数到场,当时我特别想自豪地告诉大家:这位名叫铃木修的老先生是坐新干线普通席来参会的!

 

到1995年春天,我已经在一个一切都依靠制度和体系运营的环境中工作了5年,打算换一种生活方式,回国加盟电视台。一个转身,我从车企职员成为一名电视记者。

 

临行前,铃木修劝我留下:你如果觉得浜松太小,我可以推荐你去东京或大阪工作。

 

我告诉他,不是这里不让我称心如意,而是因为父亲走得早,母亲体弱多病,我是长子,想回北京照顾她。

 

他似乎理解了我的心情,叮嘱我:铃木汽车还会继续在中国发展,你可要继续帮忙哟!

 

我答应了他,并从横滨中华街买了一盒最贵的月饼送给他。这是我5年来第一次送他礼物。他回赠我一条领带,我知道那个牌子有多名贵。

 

半年后,他来华考察时,成为我的采访对象。我没有根据采访跨国公司掌门人都需事先预约并提交采访提纲的规矩行事,而是在他参观济南轻骑铃木生产线时,直接向他发问。

 

现场有几位年轻人不认识我,立刻试图阻止这场无厘头的采访,但铃木修笑着对他们说:没关系的,他是自己人。

 

十几年后,我创业,成为铃木汽车的广告和公关代理商。有一年,为了铃木汽车参加北京车展的报道方案,我们来到铃木汽车浜松总部谈判,双方在价格上纠缠不休。我们的谈判对手,都是铃木汽车的后起之秀,谁也不认识我。

 

谈判中有人敲门,请我出去一下,看到他老人家正站在楼道里,微笑地望着我,说:我去隔壁会议室开会,听说你在这里,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我受宠若惊地向他汇报此行目的。他说:你报的价格偏高,你在敲诈我,然后哈哈大笑。

 

回到会议室,年轻的谈判对手们已经收拾好东西,一字排开准备离去。我错愕地问:不谈了?

 

他们脸上惶恐不安:不谈了,就按您说的价格吧,比日本的广告公司便宜太多了,咱们吃饭去吧。

 

我说,没有用社长压你们的意思,丝毫没有。

 

他们更慌了:您别说了,咱们吃饭去吧!

 

新冠疫情前最后一次去浜松,40多位老同事举行了欢迎晚宴。我旁边的座位始终空着,我很好奇,为谁留的呢?

 

一个小时后,铃木修缓缓走了进来。我按照当地礼仪向他鞠躬致意,他伸出双手与我紧握:谢谢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难得你没有忘记我们。

 

他坐下,拿起我的叉子吃了起来,对他的部下们说:别说我没交钱啊,我吃的是章君的,他交钱了。

 

与会者都笑了:社长不仅抠到不干脆请我们一顿,还给自己蹭饭找理由!

 

他不管不顾地吃着。日本餐饮习惯是按人头分餐制,他把我的那份吃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临别时,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还要来哟,我还想见到你!

 

不曾想,那个晚上竟是他和我的永别。

 

他的儿子铃木俊宏毫无悬念地接替他,成为铃木汽车新社长。俊宏社长每次来华,铃木中国公司都尽量安排我陪同。

 

俊宏社长说:没想到父子两代都要得到你的关照。

 

我问他:知道彼此是同年所生吗?

 

他说:从父亲那里听说了。

 

铃木汽车因车型不再适合中国市场,决定乘用车退出中国,我被委托从事许多与撤退相关的调研和辅佐业务。我曾感慨地对俊宏社长说:没想到在短暂的职业生涯里,先帮助铃木汽车进入中国,再帮助铃木汽车退出中国,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如今,汽车产业正在发生颠覆性变化——动能革命、智能革命,冲击着每一家汽车百年老店。铃木修靠着降本增效和“别人不去的地方我去”的战略,把铃木汽车从一个地方纺织机械企业,引领成为具有世界级规模的汽车企业。

 

2024年,铃木汽车排名世界第九大车企。

 

眼下,本田、日产、三菱就要三合一了。面对动能革命和智能革命,谁都不能不为所动,铃木汽车正面临着一场蝶变。

 

在这紧要关头,铃木修老先生驾鹤西去,将铃木汽车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站在北京家中的窗前,望着透亮的万家灯火,我为铃木汽车祝福。


(作者系中国汽车流通协会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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