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娜 把故乡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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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导演王丽娜通过拍摄电影《第一次的离别》和《村庄·音乐》,展现了新疆音乐和民间艺人的魅力。

02王丽娜和音乐人何力在采风过程中,结识了诗人买买提江·热西丁,受到了很大的震动。

03然而,热西丁在电影开机前去世,但王丽娜表示,他的诗歌已经抵达了她的电影。

04《村庄·音乐》拍摄过程中遇到了新冠疫情等困难,但王丽娜坚持完成影片。

05王丽娜认为,生活很多时候是远远高于艺术的,她在电影中保持了纯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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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王丽娜,作品《第一次的离别》《村庄·音乐》 图/受访者提供

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它被描述

20世纪末,诗人买买提江·热西丁写了一首诗,后来被唱成歌,在维吾尔族中极为流行。诗的名字叫作,《人是伟大的》。

导演王丽娜在她的中学时代听过这首歌,音乐人何力·阿不都卡德尔走在北京地下通道时也听过,都被其中的宽厚打动。他们后来因为拍电影结识,在深聊中忽然勾起这不同年龄、不同地点发生过的共同记忆——

日子 一天和一天过得不同

花儿 开的也是千姿百态

我的心啊 别为人哀叹

他们也各有不同

那乞丐会有人给他馕

那鸽子也有人喂它麦粒儿

若有需要 会有人献出血液

甚至不惜为你付出生命

人是伟大的

对世界是个谜

人活着就是一面旗

烈焰有水 寒冬有火

所以世界才有美景无数

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能欣赏人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能认知到每个人都不同,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每个人都有良知,这也是我们成为人类的意义吧。”王丽娜说。2021年夏天,他们决定去拜访热西丁。

加上制片人刘辉,三人从南疆一路开车去北疆,走了一整天。

热西丁已经八十多岁,因中风无法下床,但那天他穿得特别干净,白衬衫、黑马褂,戴着礼帽。因为瘦得厉害,轻飘飘一片躺在床上。他说:孩子,有一天,我的诗歌会抵达你的电影,你的电影也会抵达我的诗歌。

王丽娜告诉热西丁,她正想拍一部关于新疆音乐、民间艺人的电影。何力说,希望他能参与其中。不过他们都不知道,热西丁活不到电影开机了。

当时32岁的王丽娜只拍过一部电影长片,《第一次的离别》,故事中的男孩艾萨经历了纯真又失意的童年:母亲生病,哥哥离家上高中,而跟他一起爬胡杨树、养小羊的友人凯丽也因为要上汉语学校而离开了。

电影是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沙雅县拍摄的,这是王丽娜的故乡,她在此一直上到高中,然后去了湖南和北京学习新闻、电视制作,因此其中多少带有她的童年缩影。创作初始她就决定回去,把镜头对准新疆,于是也留下了稀缺的民俗志影像。

“她把诗意的真诚的东西拍出来了。”何力说,为此感到高兴,“新疆终于有这样的导演了。”何力十多岁的时候离开新疆,上大学,然后一门心思去北京搞了十几年摇滚乐。与王丽娜不一样,很长时间里,何力只想逃离故乡。

但他仍发现了《第一次的离别》中几处村庄、学校很像他小时候的“红旗公社”,沙雅县东北角的小镇。他后来向王丽娜求证过,发现果真是,更让他意外的是,两人竟然都曾在沙雅中学读过书。虽然相差十几年,但他们对县城里的一种声音记忆犹新,那就是每天10点钟,晨光熹微时广播里飘出的扬琴曲《晨曲》。

“像飞船一样可以带着你去任何地方的感觉,充满想象。”王丽娜说。而何力正好认识曲子的演奏者迪力木拉提。于是他们给迪力木拉提打了电话,约好过几天去拜访。

他们出发时兴致勃勃,到的时候却只见到了墓碑。迪力木拉提突然因病去世。新建的墓地洁白、空荡,“走在那里面仿佛看到一首诗:我这一生做了一些什么/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这一生做的所有的歌曲/就是我去世之后墓地上开出的一朵花。”结束之后他们又去了迪力木拉提家里,风吹进他的卧室,手稿散落了一地。

“那一刻我就觉得,迪力木拉提先生长眠于泥土之中,带走了他的创作。”王丽娜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它被描述。”

这些成长过程中无法忘掉的声音,散落在沙漠和胡杨林里的美妙诗歌,或者一生演奏音乐却归于沉寂的民间艺人们,使王丽娜和何力受到很大的震动。

2018年,以墓地为起点,他们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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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风途中,何力和民间艺人 图/受访者提供

鲜活的进行时、当代史

“不光是新疆、内蒙古,包括欧洲、北美,现代化给传统带来了一些挑战。”刘辉说。

“他们就说这些民间音乐要消失,要抢救。可是一说抢救的时候,我就觉得,要消失的就让它们消失,因为我们不配拥有这些东西啊。”何力忿忿。虽然这么说着,其实他早在2012年就从北京回到了新疆,常居乌鲁木齐;2014年,他为西域歌王阿不都拉制作过专辑《没有天空的都市》,坚持使用民族乐器,并获得当年华语金曲奖提名;2016年,他几乎一整年都在为纪录片《丝绸之路上的艺术——流动的盛宴》奔忙,到南北疆寻访音乐故事。

何力不停地参与民间音乐的创作,其实很希望保存它们。他甚至想给每一个民间艺人写一份档案、出一张唱片,给每一件乐器编一本教材,“因为很多音乐人现在甚至分不清都塔尔和冬不拉。”何力说,“但是找到一样乐器,相当于找到了一个世界。”

只是这显然是一己之力难以做到的事。以他们采风时试图记录的十二木卡姆为例,这种包含12个套曲(每个套曲中又包含大曲、叙事诗、民间歌舞三部分)、170多首歌曲、70多首器乐曲和4500行诗的古典音乐形式,被视为“维吾尔音乐之母”,并一直以口传心授的方式流传民间。16世纪,自幼喜爱音乐的阿曼尼莎罕王后对之进行了第一次整理,但没留下文字乐谱。新中国成立后,由万桐书带领的新疆十二木卡姆整理工作组做了录音、整理和记谱、翻译,80年代继续补充,才形成相对完整的十二木卡姆。这几乎花了五百年。

如同刘辉所说:“在人类历史上,声音,还有人的精神状态,被记录下来是很难的。”能接近它们的方法,就是找到现存于世的民间艺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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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音乐》拍摄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王丽娜与何力用的是最朴素的办法,通过一个人打听到另一个人,从一场麦西来甫(维语意为聚会、集会)流动到另一场麦西来甫,用一个村庄牵扯出另一个村庄,“像侦探一样”。

每到一个村庄,他们就会问哪里有民间艺人?村里人一指:房子最破的那家。原来很多民间艺人常常身患残疾,缺腿、失明,但他们靠音乐成为完整的人。

他们继续问,那民间艺人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正在种地的阿合尼亚孜听到这个问题,把他的坎土曼(类似锄头但比锄头大得多的农具)杵到地里,说,他们都是火一样的人,一句句躺在土地里的歌,被他们唱着唱着就掀翻了屋顶。

见到了许多民间艺人,他们又好奇:你们是怎么成为民间艺人的呢,是因为天赋还是因为勤奋?然后对方会拍拍自己胸口,说,是靠着良知。“(音乐)是心里发出来的,不是别的地方。”

在他们的演唱和讲述中,一个更为饱满的新疆呈现出来,有时候是一连唱上几个小时的木卡姆盛宴,能看到曾经“人类的四大文明都在那里交汇”的气象,有时候只是老人唱了一句“走在路上,别人说我是疯子,回到家里,爸爸妈妈说我是有心事的孩子”,唱得掉眼泪。

何力在采风后的散文中写道:“在一次次聆听民间的过程中,我不断地被提醒,并被他们证实——若不是因为他们,人类四大文明唯一汇聚地的说法可能只是一种过去时,考古史。有了他们,那就是鲜活的进行时,当代史。不信,等着瞧,因为我们也终将成为这些民间艺人中的一员。”

王丽娜被这些打动,诞生了一种向史诗靠近的冲动。她听那些歌谣,“不亚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乃至有了创作《爱与希望的编年史》计划。

而她的初步尝试就是她的第二部电影,取名为《村庄·音乐》。几年的田野调研之后,她与何力花10天时间就写完了剧本,一个男孩在一场麦西来甫中诞生,名为“Senet(艺术)”,他在诗歌、音乐中成长,也见证着整个村庄的生死悲欢。

影片中情节被减弱,留下了大量空间,让成段的十二木卡姆、麦盖提《刀郎木卡姆》、阿瓦提《刀郎木卡姆》、库车民歌、沙雅赛乃姆和打麦歌等等加入,而贯穿始终的,则是热西丁的《人是伟大的》,它诞生、传唱,最终变成了人们心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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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音乐》剧照

生活远远高于艺术

《村庄·音乐》的拍摄其实并不顺利。

为了拍摄骆驼产仔的场景,剧组提前10个月让二十多头骆驼怀孕;为了拍到采麦子的场景,在大树下种好了几千亩麦田。2021年,所有人买好机票准备从北京飞往新疆。但临开拍前,由于新冠疫情的蔓延,航班取消了。

王丽娜也在新疆被封控在家一个月。那一个月里,小骆驼一头头出生,几千亩麦子收割,热西丁去世了。她不得不改写剧情、更换场景、另觅演员。

“但是你现在问我,好像都不是困难。”刘辉笑,“那时候反而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我们知道要到达的地方是哪里,进入了一种心流。”

王丽娜也说:“他们问我《村庄·音乐》来自什么?我只能说来自天意。”

2024年,经过六年的采风、制作,电影《村庄·音乐》完成。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导演,花费自己好奇心和精力旺盛的将近十年,只拍了两部电影。在平遥国际电影展的发布会上,刘辉忽然很感慨,他一边觉得要是王丽娜能更快更多地拍出电影就好了,“6年做一部,5部就是30年了”,另一边觉得,“艺术和人生都不是KPI,也不是投入产出的ROI,有人能长时间地、专注地做一件事情,在这个时代里反而会更珍贵吧。”

每次影展结束,王丽娜就回到沙雅,她与何力还在继续采风、记录,也在写她的新故事。

虽然故乡早就不是原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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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离别》拍摄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有一个民间艺人,跟我说他喝醉了,就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因为每一家的门都一样,因为乡村振兴,还有地震又比较频繁,土坯房全变成了砖房。”

“凯丽(《第一次的离别》中的演员女孩)前几天去捡棉花了,现在捡棉花都是用机器,人工就去捡机器捡不到的地方。她一天捡了8公斤,赚了18块钱,结果打车花了30块。”

王丽娜分享这些新鲜事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厦门一家酒店的大堂一角,因为金鸡电影节闭幕式,这里被临时封闭起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无人使用的桌子。一会儿有工作人员过来狐疑地看着我俩,一会儿又有一群群人呼啦啦跑过来跑过去。我紧张地担心录音效果,但好像只有王丽娜不为所动。

“其实我觉得我待在哪都挺一样,因为我是挺在自己世界里的一个人。”她忽然说,然后讲起了在厦门几天的经历。

她、何力和凯丽打车去鼓浪屿玩,将近30度,何力穿着一件长袖和一件外套,上了车还问司机能不能把冷气关掉。穿短袖的司机问,你穿这么多还冷吗?何力说,我来自冬天。凯丽又接了一句:两天了,还没融化。

到了第四天,何力终于热得直冒汗,说他开始融化了,“凯丽就想给他扎两个辫子,然后他说没有皮筋怎么办?凯丽说我可以用口水给你粘住。那会不会觉得很不舒服?然后我说我们可以用泪水给你洗掉。”王丽娜笑起来。

“从《第一次的离别》之后我经常在思考一个东西,我们总是说艺术高于生活,但实际上我觉得生活很多时候是远远高于艺术的,只是我们为了艺术贬低了它。”何力说,“而她在生活中保持了这种特别纯洁的东西。”

甚至十年前王丽娜决定回到故乡也是这样一个莫名的瞬间。大三假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后下车打出租车。车子在沙漠里一路飞奔,原先她忽略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全回来了,“好久没闻过的桑葚的甘甜,沙枣花的气味,马粪的味道,灶台的烟,木质的东西被点燃的烟,乡村里有牛羊马的叫声,骑马的人肩上有一只鹰。”

她于是随身携带上了她的故乡,或者说,她也变成了后来她镜头里的那些人物,那些日复一日忠诚地生活在土地上的、保持着好奇也保持着宽容的、“视人类为故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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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离别》剧照

(文中的诗歌都由何力翻译)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

责编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