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看过《十三邀》了,当我因为伍迪·艾伦这个几乎所有影迷都感兴趣的人物,再次打开《十三邀》,看完这期节目时,我又回忆起了多年前被许老师支配的恐惧……
这期节目不太理想的结果,在预料之中。
伍迪·艾伦的生涯已经延续了近六十年,在其间他接受过无数次采访,出过一本自传、三本访谈录和数不清的生涯纪录片,所以我很难想象许知远能挖掘出前人没有覆盖到的方向,除非他针对伍迪·艾伦近些年被好莱坞封杀的状态进行提问。
但我们都知道,就算许知远有胆量提出问题,伍迪也不一定愿意进行回答。所以节目的平庸并不出人意料。
我没有预料到的,是许知远对节目侧重点的设定:这明明是一期以伍迪·艾伦为主角的节目,但在看完后,我get到的主题却是许知远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
他从一个一开始并不喜欢伍迪·艾伦电影的人,变成了能够理解甚至欣赏他的人;他从一个「非常不屑」伍迪·艾伦的逃避式价值观的人,变得能够尊重这种价值观,甚至从这种转变中获得了某种内心平静。
等等,节目的重点是不是完全跑偏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十三邀》的一贯特点:许知远才是节目的真正主角,被访者则是他用来对自己进行更深挖掘的工具。
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期《十三邀》的策划方式或许没什么不妥,毕竟国内许多文化类产品的宗旨,似乎都是让文化界名人「把自己作为方法」,将自己对文化现象或文化名人的感受优先呈现,然后再看看这些感受能不能推己及人,触及到更广泛的时代和文青群体脉搏。
但如果这不是《十三邀》的一贯特点,如果《十三邀》将自身定位为一个受访者本位的节目,那么许知远的选择就有很大问题。
许多不喜欢伍迪·艾伦的人,例如奥逊·威尔斯,都认为他虽然表面上敏感害羞,却有一个极其大的ego,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非常令人不适。
然而在这期《十三邀》里,我们却看到许知远的ego比伍迪·艾伦还要巨大,并且把后者整个吞了下去。这个结果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许知远在节目里展现出了非常剧烈的自我矛盾。
他一方面经常强调说自己没那么喜欢伍迪的电影(这也不奇怪,自诩知识分子的人往往爱把伍迪·艾伦电影视作「小品」),并且不喜欢伍迪整个人代表的价值观,同时却又在伍迪所代表的名望光环面前紧张兮兮,甚至在对谈时显出几丝卑微。
他一方面对伍迪所象征的某种对于黄金时代纽约的「滤镜」充满向往、毕恭毕敬,另一方面又对真实的当代纽约缺乏把握。
为了履行在纽约过「知识分子生活」的仪式感,他去了影院和书店朝圣,却在观看查理·考夫曼的新片时睡着了,而当旧书书店老板略带调侃地反问他「是啊,如果知识分子们不在纽约,那他们都去哪了」的时候,许老师完全接不上茬,只能自顾自地继续问老板:「你是怎么定义『知识分子』这类人?」
说到底,许知远还是没能解决自己执迷于抽象概念的问题。
在对谈和总结访谈感想时,他总想把一些宏大和本质性的概念强加在伍迪身上:您拍这么多电影的内在动力和驱动力是什么?时代对伍迪·艾伦有怎样的塑造作用?伍迪·艾伦的这种不冲破安全区的生活观念,对当下青年的生活有哪些指导意义?
似乎如果他不能从这篇访谈课文中提取出明晰的中心思想,这次采访就白做了。
与之相反的,是伍迪在接受采访时的务实和洒脱。通过他的言语及态度,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越是在某个行业做到顶端的人,就越喜欢谈论一些具体的问题,而不是针对抽象概念夸夸其谈。
伍迪·艾伦提及了他的具体拍摄方式为剪辑带来的便利;提及了他切实的人生遗憾:如果他没有早早辍学,而是接受了更高的教育,读书时更用心,他可能会实现他的理想,成为一个严肃剧作家;提及了他非常具体的人生体验和建议:面对糟糕的世界时,你唯一能选择的逃脱方式,就是认真工作,不然你会被悲惨和焦虑淹没:
但在听了这些非常实际和真诚的生活见解后,许知远似乎还是没开窍。坐在科尼岛的海边长椅上时,他还在用海浪这样抽象的比喻来形容伍迪,还在感叹伍迪「身上的那个轻」。
这让我非常想向许老师提一个问题:在谈论具体、世俗的事情和谈论抽象、宏大却悬空的概念之间,究竟哪个更重,哪个更轻?
许知远对伍迪·艾伦的采访,无疑是一次被浪费的机会。
他明明可以问一些与伍迪的当下生活状态更相关的问题(而不是其他记者在二三十年前就问过的问题),或是退而求其次,站在一位中国访谈者的立场上,务实地问一些中国视角的问题。
但他却选择了同时带着自我贬低的纽约文艺滤镜和自视过高的知识分子视角,将伍迪·艾伦作为文化符号来处理,将纽约作为一个抽象概念来仰望。
这也注定了两人的对谈,只能是不同平面上的鸡同鸭讲。
或许这期节目的唯一意义,是向伍迪影迷们呈现了他在大概一年前的精神状态:非常平静、自洽,不受外界喧嚣的影响。
关于他的争议会一直延续下去,而他的长寿基因,可能也会让他的生命延续很久。
他依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热衷辩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