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宝丽:让单人木偶戏“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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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王小祥)

茂南单人木偶戏,又名“鬼仔戏”。学界认为,中国木偶戏起源于“俑”——一种代替人的殉葬品。汉唐以来,俑逐渐变为可操纵的偶形,用于歌舞、戏剧表演。除了娱乐,木偶戏也被民间认为有驱邪的作用。

不同地区的木偶戏各具特色。茂名木偶戏,采用的是杖头木偶(其余三类木偶分别是提线、布袋、铁枝),表演者主要通过木偶颈部下方连接的木杖来操纵。做工精湛的杖头木偶,嘴巴和眼珠均可活动。老一辈的艺人讲述,茂名木偶戏是明朝万历年间从福建传来的。戏内有生、旦、丑、公、婆、净等十个行当。唱词多为七言或十言句,唱腔以当地粤语为主,加入粤剧、民间山歌等内容。

粤西的木偶戏分大班、中班、小班。大班由10-15人组成,中班有5人左右。茂南单人木偶戏属于小班,其表演者集唱、念、做、打、奏乐的技能于一身,带着一个戏台、一个戏箱,活跃在粤西的乡村。

2018年,茂南单人木偶戏被列入第七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

当周宝丽下决心成为专业木偶戏表演者时,木偶戏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凭着热爱,她在乡村残存的习俗中捕捉木偶戏的残影,从学徒变为成熟的表演者,后担任茂名市木偶戏协会秘书长、茂南单人木偶戏传承人。

接受采访时,周宝丽提及频率最高的词汇是“传承”。互联网的冲击,让木偶戏在乡村式微。在乡村之外,周宝丽看到了希望。她相信,不管在哪个时代,木偶戏的趣味、互动性,可以触动每个孩子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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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在非遗文化活动中为孩子们讲解木偶戏(图:受访者提供)

“如果不是热爱,根本没办法坚持下去”

锣鼓和木鱼声越来越急促,一只小生扮相的木偶跃到台前。随着节奏,他一走一顿,身体向左右两侧交错转向,在一米多宽的舞台完成亮相。鼓声一停,小生的前臂弯折,握在手中的水袖向两侧甩出,唱出洪亮的念白。演的是《伦文叙传奇》,一出传统喜剧。

周宝丽是唯一的表演者,隐在幕布后。在这场排演中,她是“隐身的神”。方尺戏台被木条架起,台面约1.5米高。周宝丽坐在台后的戏箱上,俯视前方。左手操纵藏在木偶裙下的主、侧杆,右手包揽所有打击乐,双腿偶尔敲击木箱伴奏。唱段透过幕布成为角色的嗓音,生旦同时出场,声音就在宽阔宏大与尖细婉转之间切换。

表演者的痕迹还是无法完全抹除。这张红黄相间的幕布太薄了,周宝丽的头颅轮廓隐隐透出,布帘随嘴唇的开合出现微小的波动。

相传,古时有一位书生落难后以演木偶戏维生,他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表演时羞于让亲戚看到自己,便挂起一层帘子。遮住表演者后,反而引来更多观众。后人争相效仿,帘子传了下来。

周宝丽很喜欢这层帘子,它带来了表演的安全感。为了偷瞄一眼观众的反应,她总是把脸努力向前凑凑。实际上,她收获的观众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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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在工作室搭起戏台,表演伦文叙的故事(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旻洁)

在茂名,像周宝丽这样的木偶戏表演者在过年时才有机会大展身手。演出邀约大多数伴随着粤西乡村的宴席和祭祀。办年例、添丁酒,都会请人演木偶戏。戏目与庆祝的情景配合,比如有人生小孩就演七仙女、董永结亲生子的送子戏。有儿子为了讨年迈的母亲开心,也会请周宝丽去表演。就在家附近的地坛、篮球场,唱欢快的戏。

更常见的,是在请神、还神时表演木偶戏。在乡村的公共空间,观看木偶戏是集体的祈福仪式。戏台摆在神庙大堂对面,村民围坐在庙前的空地上。他们相信“木偶戏是做给神看的”。为了展现对神的尊重,戏台不能正对着庙里的菩萨,要稍为偏斜。木偶表演的收妖、请神、还神的片段,被认为有辟邪的作用。

演出时,周宝丽“身兼数职”。舞台、道具、灯光、音效、表演,都是一人完成。用木条做好架子,把戏棚打开,在四周罩上红布。戏箱装满三十多个木偶,加上其他道具,重一百多斤。周宝丽总是提前三小时到演出场地。凭一人之力从车上扛下箱子,搭起戏台,安置好喇叭和顶灯,把折叠的木偶逐个打开,整理其衣冠。如果是夏天,准备工作完成,全身就湿透了,需要多带一件演出服。谈起疲惫,周宝丽轻飘飘地带过,“熬过来,就没关系。观众看开心了,我就开心。”

表演的热闹,就像烟花一样短暂。如果不是过年,每个月周宝丽只能接到一两次演出邀请,有时几个月没有一次。演一场赚几百块,她要靠做文娱节目主持人来增加收入。身边的传承人也是同样的情况,“专职的木偶戏艺人”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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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从师傅那里继承的老虎形木偶(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旻洁)

谢幕时,台下通常有十多个观众。“有二三十个人来看,已经很了不起。” 一场木偶戏演两个半小时,留到最后的,大多是老人。“演出刚开始,年轻人也会来凑热闹看看。但不会很久,站着看最多不超过15分钟就走了。”老人们吃了晚饭就搬出板凳,坐在戏台几米外的地方,直到天黑散场。发现他们喜欢,周宝丽会加唱半小时。

谈起观众稀少,她没有失落的情绪,觉得“已经习惯了”。1990年代末周宝丽刚入行时,木偶戏就在走下坡路了。新鲜血液加入的速度,远不及木偶戏艺人老去的速度。身边技艺成熟的师傅,年龄至少在60岁以上。70后的周宝丽,算是其中少见的年轻人了。“木偶戏本身不赚钱,也养不活自己。如果不是热爱,根本没办法坚持下去。”

传统的人

周宝丽的童年,还是木偶戏的盛夏。“1980年代初,粤西的村里有很多人请人唱木偶戏。一位师傅的工资,可以养活一家人。” 

母亲没上过学,向木偶戏师傅学唱戏,才识得几个字。小时候,周宝丽听见母亲天天在家哼唱木偶戏。薛仁贵征东,是母女都爱的唱段。

那时候,村里缺乏资金请粤剧团来演大戏。木偶戏艺人出场费更低。小班的单人戏,则是一人一戏台,装备简单,时间灵活,更常活跃在乡下。童年时期,周宝丽没机会看真人演的薛仁贵,靠木偶演员来弥补遗憾。

贫穷的薛仁贵在柳员外家做长工。员外的女儿柳金花看中薛仁贵英俊勤劳,为仁贵披上了父亲送她的袍子。员外见状,以为二人有私情,把他们赶出家门。为追随仁贵,金花不怕过清苦日子,和他在寒窑结亲。后仁贵投军征东,立功归来,才与苦守十余年的金花团聚。 

“寒窑的这一段,母亲经常唱到。在木偶戏中,独特的粤剧唱腔把故事带出来,我很喜欢。”周宝丽看见木偶穿着明艳的衣裳,在师傅手中舞刀弄剑,对这种“操纵的快感”很感兴趣。

初中时,她开始制作木偶。找一块十多公分的木头,用刻刀雕出肢体和手柄,再用黑笔描出头发和眼睛。周宝丽自知做工粗糙,但很喜欢这些作品,就时刻装在书包里。同伴们也追捧,她偶尔能接到几个木偶“订单”。

闺蜜朱洁新认为,周宝丽能走上学木偶戏的道路,是因为她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人”。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周、朱成为好友。高中毕业后,朱洁新一直期望和周宝丽一起到大城市打拼。20岁出头,她们来到深圳。一年后,朱洁新要继续留下。周宝丽却辞掉邮政局接线员的工作,返乡了。在朱洁新看来,好友走上了另一条路。“原来真的有人这样,大城市的繁华留不住她。正因为她出来过,有了对比,才发现故土的人文、亲情牵绊能让她心安。”

回到熟悉的环境,周宝丽想真正演好木偶戏。她向附近技艺高超的木偶师傅求教。他们外出表演,周宝丽就跟着戏班同去,在后台观摩练习。演出地在山村,周宝丽时常独自开车走七八十公里的蜿蜒山路。戏演完,她回到家经常在凌晨1点以后。离家太远时,他们就住在演出地附近的村民家里,或是在寺庙附近搭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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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在表演木偶戏时一只手要同时敲锣击鼓(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王小祥)

单人木偶戏是一门综合艺术,演出者集雕刻、剧作、演唱、奏乐、操纵木偶的技能于一身。周宝丽从未正式拜师成为某门弟子,她采众家之长,分别向各门的翘楚学艺。照传统,木偶戏是家传手艺,不传外人。最开始,老师们对待这个凭空出现的学生并不太认真。后来,他们被她执着跟练的精神打动,纷纷下场指导。有师傅还把有百年历史的戏本和木偶传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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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从师傅那里继承的老戏本,储存在木箱中(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杨旻洁)

在演唱上,周宝丽有天赋是公认的,声音具有穿透力,中气十足。令她头疼的是身体的协调性。表演时,没有一个手指是多余的。右手虎口插一支打锣的粗槌,拇指和食指间握一支敲鼓的细槌,两支槌的夹角常在120度以上,一齐演奏。握松了,鼓槌会掉落;握紧了,鼓声又太死板,没弹性。同时,左手还要把握木偶的三个支杆,确保它做出转眼珠、掩面、甩袖、打斗等各种动作。肢体难以配合时,周宝丽脑子有突然“断片”的感觉。锣鼓声太响了,她需要把戏棚搬到空旷的田野、公园,一练就是一整天。磨练了5年,她才第一次登台做了完整表演。

同龄的朋友总调侃她,有好听的流行歌不唱,为什么要练习这种“落伍、老土”的东西。周宝丽没有受到打击,一有机会就向他们科普木偶戏的知识,滔滔不绝。

有创新的点子,周宝丽常与朱洁新探讨。“周宝丽一开始找我,我会觉得,不要跟我说这些过于‘乡村’的东西。但是长年累月,她如此沉醉,不断有新的想法。一个人找到甘愿奋身投入的东西,本身就有光芒。我现在会想,可能木偶戏真的有点意思呢。”

新的生机

木偶戏的没落,在千禧年后尤为迅速。彩电、手机、互联网进入了乡村,木偶戏并没有赢得这场娱乐方式的竞争。

从2008年开始,周宝丽发现“师傅们都老了,一年比一年老”。七十多岁的他们不能再陪着周宝丽从早熬到晚,出远门演戏也是负担。有师傅耳朵逐渐听不见了,戴着助听器,周宝丽沟通起来有些困难。对她来说,爱好似乎转变为了责任。“如果我不把木偶戏认真干好,就没有人传承下去了。”

木偶戏还能传承多久呢?周宝丽心里没底。演出经验告诉她,这门艺术属于上一辈人,新一代的市场很难开拓。木偶戏流传的剧目,以《杨家将》《岳家军》《三国演义》《秦香莲》《冼夫人》等传统民间故事为主,这些离年轻人有些远了。放弃短视频、电影、电视,花两个多小时看木偶表演,是很不自然的娱乐方式。

在湛江吴川的一个村子里,周宝丽看到了转机。星期六,她在一所小学附近搭台演穆桂英,第一次发现“有这么多小孩喜欢看木偶戏”。骑着摩托车的家长停在路边,小孩站在座位上,把头探得老高看戏。还有小孩掀开戏棚的帘子,探出脑袋偷看周宝丽。表演后,他们纷纷凑过来,想要玩周宝丽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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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遗进校园的活动中,周宝丽和孩子们互动(图:受访者提供)

“如果有更多孩子接受木偶戏的话,我们还是有传承人的,只要我们多到学校、社区宣传。我发现很多小孩只是没见过这个,见过了他们就会喜欢。之前,我看到泉州的小学课本讲到了闽西的民族特色,老师上课也会讲解。我特别希望,茂名的木偶戏能进入本地小学的课外语文课本。”

此后,木偶戏增加了更多白天的场次。周宝丽到乡下演出时,表演通常从晚7点半开始。到小学校园后,表演提前到下午3点。在木偶戏进校园的活动中,除了演出传统剧目,周宝丽还编排新的唱词,比如用木偶戏表演来讲解消防知识。

为赢得小观众的喜爱,周宝丽投入更多时间自己制作、改良木偶。她到山上找野生的白汁木,喷上防虫油,再细细雕刻。若是制作会动的眼珠,还需在木偶头部钻孔,设置机关。木偶的尺寸多变。大的几乎与真人同等身高,小的只有手掌大。单人木偶戏用到的,大多在50厘米左右。为增加儿童操纵木偶的体验感,周宝丽尽量缩小木偶的体形。她还把不再时兴的布袋木偶(杖头木偶的前身,没有操纵杆,操作简易,套在手上就能模拟人形)翻出来,继续练习技艺。

传统的木偶,基本用于表演戏曲中的角色,代表“人”。表演“物”的木偶并不常见。通常,一块红布搭在戏台上,就代替了动物、书本、黄金万两的出场。周宝丽的师傅传给她一件老虎头形状的木偶,黄黑相间的绒布围作身体,弹珠做成眼睛。为求逼真,师傅用它而非红布充当白虎形态的薛仁贵。以此为灵感,周宝丽计划做一批新的动物木偶,它们可以突破怒目圆睁的脸谱,呈现儿童喜爱的卡通形象。

这一切,都在为社区的木偶戏基地做准备。周宝丽的工作室位于茂南的新开发区,它的背后就是一个城市小区。她意识到,传承木偶戏,需要走到乡村以外的地方。“我想把工作室做成木偶戏的展览馆。其中一个房间做成木偶戏小剧场。每周末开放,就可以让小孩来参观。”

成为茂南单人木偶戏传承人后,周宝丽有了更多青年学生。在广东茂名幼儿师范专科学校,木偶戏已成为选修课。之前,高州木偶戏大师梁东兴是这里的社团课老师。2023年,年近八十的梁东兴退休,周宝丽接力而上。她每周上四节课,为全国各地幼师专业的学生传授木偶戏技艺。很多人不会粤语,周宝丽就把一句唱词教十多遍,让学生反复跟唱,直到学会。有学生说,毕业后想正式拜她为师,继续学木偶戏。老师感到满足,“1000人之中有一个人能传承下来也很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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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宝丽(左)教年轻的徒弟表演木偶戏(图:受访者提供)

周宝丽不认为自己的某些改良会偏离木偶戏的“正统”轨道。师傅从未告诉她,木偶戏只能是某种特定的样子。这门手艺一直具备灵活性。与粤剧不同,木偶戏的每出戏都没有固定的剧本,只有唱词和大纲,表演者有许多自由发挥的空间。“想到什么,就可以唱什么。同一个故事,每个师傅唱出来都是不一样的。”这种包容性给木偶戏留下了生长的空间。表演十多年以来,这一直是令周宝丽着迷的地方。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责编 陈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