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多佳卉。广博的国土面积、海拔差异巨大的地势三大阶梯,都让我国成为了一座物种丰富的植物王国。美丽的花卉,从疆域辽远的北地铺展到阳光热辣的海岸,从平坦葱茏的第一阶梯,一径攀升到峻拔高寒的第三阶梯。
有一些花儿从众多品种中脱颖而出,被赋予了独特的美好寓意。比如梅花,因为在气候寒冷时开放而被认为具有凌霜耐雪的傲骨,受到文人群体广泛推崇;更有牡丹,以其雍容硕大的花型,一举成为花王,是富贵的代表。
苏州园林中的花窗 图源@秦淮桑
而寓意吉祥的美丽花朵,往往会被人们设计成纹样,应用于建筑、布料、器具等等日常事物的装饰之中,从而走进千家万户。江南园林的窗棂、洞门就常常以海棠纹进行装饰,海棠,素有“花中神仙”的美誉,在古典园林建筑细部中采用海棠纹饰,既饱含着“满堂(棠)富贵”的祈愿,又是古人渴望留住春日繁花的浪漫之举。
在所有花卉纹样中,独有一种宝相花,以其难以被企及的圣洁典雅,成为千年来中华花卉纹饰的最高峰。
那么,千年未曾开败的宝相花,到底是什么花?
佛教之花
世人最向往、最崇尚的美好事物,往往是想象中的事物。“宝相非相”,宝相花,又名“宝仙花”,在自然界植物中,并没有可以直接照搬的完整“实相”——换言之,它并非真实存在的花卉,而是一种“理想之花”、一种集结了众多植物美好特征的想象图案,我们不妨将它视作古人创造出的一种图腾。
初唐 莫高窟第329窟 莲花飞天藻井
图源:@动脉影
“宝相”之语,最常见于“宝相庄严”一词,一般用于赞颂佛像庄严神圣,早在南朝《头陀寺碑文》中,已有“金资宝相,永藉闲安”句。有鉴于这个宗教色彩浓厚的名称,我们不难意识到,宝相花与佛教存在密切的关联。
在佛教传入中国以前,我国纹样对于植物元素的刻画和使用是鲜少的,当时所盛行的往往是瑞兽纹和几何纹样。后世常见的莲花纹、忍冬纹、缠枝纹、卷草纹,它们的兴起无不与佛教在华夏的流传兴盛密切相关,而这些姿态曼妙的植物纹样也皆可成为宝相花图案的一部分。
唐朝 宝花纹锦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藏
我们都知道莲花是“佛教之花”,诸佛菩萨常常以趺坐莲台的形象出现,对我国产生巨大影响的佛教净土宗则直接被称作“莲宗”,而宝相花最初的基底,就脱胎于莲花。
魏晋南北朝的莲花纹不同于明清常见的缠枝莲纹,在那样邈远的时期,本土莲花装饰式样的演进糅杂着外来文化的影响,大量对莲花的刻画是以俯视的视角进行的——中心位置是圆形莲蓬,莲蓬中密布莲子,而莲瓣则呈放射状环绕莲蓬一周。在这个时期,莲花纹的形制是简约拙朴的。
莫高窟第254窟平棋顶北魏莲花
发展至隋代,莲花纹渐趋复杂化,不再局限于单层莲瓣,取而代之的,是莲子数量减少、莲瓣层层叠叠的多层莲瓣的大莲花纹。至此,宝相花的萌芽已然势不可挡。
正是以日益华丽、饱满、复杂的莲花纹为母体,以中心对称的方式结合忍冬、石榴、葡萄等多种植物纹饰,对不同的花、叶、果实施以规则却繁复的变化,宝相花就在九州大地上徐徐绽开了。
莫高窟第390窟藻井隋代莲花
宝相花问世之初,尤其忠实地遵循着自己的宗教性。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北朝以来,佛教时常得到当局政权的鼎立支持——虔信者如梁武帝萧衍数度舍身佛寺,唐朝诸帝也有迎奉佛骨的传统,唐高宗、武则天等知名皇帝概莫能外。那么,石窟的大量开凿与规模扩张,就是理所应当的局面了。
宝相花,高频率地出现于佛教场所,是各大石窟所共同拥有的独特装饰印记。莫高窟的藻井井心,精心描摹着一朵又一朵绝美宝相花:如第335窟的满地式宝相花,第171窟的空地式宝相花,以及其他难以尽数的千千万万朵敦煌石窟宝相花,无不宝华璀璨、庄重典雅。云岗石窟、响堂山石窟、麦积山石窟......几乎所有知名石窟的漫天神佛身旁,都有宝相花静谧、繁盛地虔诚盛放。
宝相花,从诞生之初,便是伴佛之花。
大唐之花
雷圭元先生认为,唐代文艺园地上盛开着三朵金花:一是唐诗,二是书法,三是装饰图案。那么,宝相花必然是第三朵金花最为熠熠生辉的一瓣。
既然被冠以“花”之名,那么,即便是作为“虚拟植物”的宝相花,也不可避免地践行着一朵花的兴衰。虽然它的踪迹从未断绝,但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盛花期”和“沉寂期”。
极具宿命感,宝相花的形成、辉煌与式微时期,恰恰对应着唐朝国力走向巅峰、继而衰落的历史演进过程。伴随着大唐王朝的日升月落,宝相花也以不同的面貌焕发光彩。
唐 黄地团窠宝相花纹纬锦 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藏
图源:@动脉影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宝相花在形式上虽存在一定规律,但并非刻板而一成不变的,过于严格地限定宝相花的范畴,无疑与宝相花本身所代表的开放包容、宏大圆满的精神追求径相背离,亦不利于中华纹样自我革新再造的生命力,我们今日对宝相花所作出的种种讨论,不过是以总体论之。
宝相花降世之初,多见的形制是十字对称式,四出花瓣,花型较为方正,这种宝相花的整体骨架看上去像柿子的蒂,受到“柿蒂纹”的影响。宝相花作为完美之花,所有构成元素都是经过精心选取的,柿蒂纹也有自己独立的吉祥寓意——除了因谐音而被赋予的“万事如意”,柿蒂纹在汉代墓葬中频频出现,传达着古人的生死观、天地观。在陕西乾县唐永泰公主墓第三过洞顶部的藻井之上,宝相花装饰图案花型结构变得愈为层错、繁复,然而,我们仍能够从接近米字型的结构中看到:柿蒂纹的特征被保留在团花的基础骨架之中。
此外,初期的宝相花中有寓意着多子和繁荣的石榴纹元素的大量参与,比如莫高窟373窟的团花藻井,无妨将其整体视作一朵大宝相花,而最外围的花瓣明显如同裂开的饱满榴实。
莫高窟第373窟藻井石榴元素
伴随着贞观盛世的开创,宝相花真正完成了对于“极繁美学”的探索,盛唐,是一个王朝的盛花期,也是宝相花纹样的盛花期。
在这个时期,莲花、石榴、忍冬、葡萄、云头纹等元素的结合由略显松散过渡到融合紧密、浑然一体,勾卷瓣、桃形忍冬莲瓣、云曲瓣等经典瓣型的发展臻于至善,十字型宝相花结构势头逐渐低回,取而代之的,是大莲花基础上演变出的璀璨圆满的多瓣型结构。较之初唐的收敛、典雅,此时的宝相花已然气势雄浑,严密而华丽,真正地代表着盛唐气象。
唐 红地宝相花刺绣靴袜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图源:@遗产君
及至开元时期,宝相花纹样再次发生重大嬗变。无牡丹,不盛唐,唐人对牡丹的追捧,为世人所共知。自后世回望,在宝相花基瓣形式方面,牡丹纹对于莲花纹市场份额的挤占完全在意料之中。
牡丹在宝相花潮流中的起势,从一个侧面反映着宝相花纹样日益世俗化。较之莲花基底,牡丹基底肥短莹润,与云曲瓣广泛结合,甚至不再严格追求中心对称,而倾向于写实性,富贵、艳丽,所强调的不再是对于苦难的觉知、修行、轮回和解脱,转而投向了对世俗意义上吉祥完满的追逐,这无疑是盛唐人民精神面貌的再现。
宝相花的世俗化,还表现在其日益普遍地作为装饰纹样出现在日常器物之上。自唐画之中,我们可以明确观察到当时坊间衣物对于宝相花的应用:传为周昉所绘的名作《簪花仕女图》中,一位仕女便身着红底宝相花纹的诃子,这一次宝相花纹不再出现菩萨的彩锦长裙上(莫高窟159窟),转而由贵族妇女穿着。
左:莫高窟第159窟菩萨锦裙宝相花图案
右: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此外,世界各地馆藏的唐代文物中,有相当比例含有宝相花图案:各式各样的宝相花纹铜镜,曾映照出唐仕女的倩影;在唐三彩的盘、罐等陶器上,同样饰有宝相花。无论是漆器,还是金银器、纺织品,都不会拒绝宝相花的盛开。
左:唐 宝相花纹镜 故宫博物院藏
右:唐三彩宝相花纹盘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安史之乱爆发后,衰微之气冲击着唐代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宝相花之辉煌绮丽也失去了现实基础。晚唐时期,宝相花的创新基本停滞,花型也从珠光宝气、盛大饱满转变为简素淡雅。这之后,在剩余的封建时代,宝相花都再未凝结出过往的光辉。
华夏之花
世界各国对于大唐的文化崇拜,决定了宝相花不会只芬芳在中国人的庭院。
日本正仓院至今收藏着遣唐使作为国礼赠送的紫檀木画槽琵琶,琵琶上绽放着缤纷玲珑的小朵宝相花,不乏论调认为,奢侈品牌的经典图案与其“撞款”。
唐代 紫檀木画槽琵琶 日本正仓院藏
千载悠悠的历史长河中,这样的说法,已无法被确切证实,然而至少,我们的文化自信之中,也当包含着“纹样自信”的应有之义。面对首饰中早已流传千秋的柿蒂纹元素相见不相识、却认为是抄袭国外品牌创意的事例,不免令人痛心。我们至少应当知晓,绝美的宝相花,早已在这片热土上绽放千年、流传千年,甚至早已作为华夏文明的代表之一飘洋过海,去弘扬中华文化、缔结国际友谊。
不过,只要认识了它,就会发现宝相花其实无处不在——开在古装剧的衣物之上,开在文创的设计之中,开在首饰上、开在茶器上、开在糕点上。甚至,在这个时代,它的生命力并未随着唐朝的远去而消亡,创新时常发生。
关于宝相花的“视网膜效应”,必然是浪漫的,我们时刻关注着中华传统纹样的盛开。
参考文献:
1、黄清穗编著:《中国经典纹样图鉴》,中国邮电出版社,2021年1月版。
2、陈振旺、樊锦诗:《唐代莫高窟宝相花嬗变探微》,《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2019年第2期。
3、陈振旺:《隋及唐前期莫高窟藻井图案研究》,兰州大学博士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