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葳蕤陈风
离开水乐洞,一路下坡,走的是蜿蜒且禅意诗意皆俱的满觉陇路。路两旁,可见百年桂树、民宿、餐饮咖啡茶座……
半日闲何难?想着假如能与苏轼、李涉们同行,不知是否又会吟诵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呢?
正漫步在遐想的时光中,忽见路边腊梅已绽放枝头,坚韧而美丽的花卉仿佛告诉我,人生得学会在风雪中前行;而另一侧熟透了的火柿子像挂在树上的一盏盏“红灯笼”,想必屋里主人期待的是“柿柿如意”,其实,人生只求半称心足矣;若是时钟倒拨回几个月,吸引人们目光的定是馥香四溢、沁人心脾的桂花树,它独属于这里的气味标签。
每年八月,石屋岭下的庭院内外、沿满觉陇路两坡,遍植的桂花树上像千千万万粒堆积的粟米,金光闪闪,当一袭秋风掠过,从树枝上一片一片的飘下,洋洋洒洒,又铺满角角落落。故此,清代有个杭州人陆次云在他的《湖壖杂记》里说:“满觉弄(陇)桂花可名金雪。”如此,与西溪芦花之“秋雪”、孤山梅花之“香雪”合成杭州城“三雪之绝”。
满觉陇,南高峰南麓一山谷,老底子杭州人叫做“桂花厅”。这里,四周桂树环绕,景色秀丽宜人,古人在此吟诗咏桂,今天的人们在此品茗聚会。
桂花盛开时节,满觉陇路两边的茶室座无虚席,前来打卡的游人也络绎不绝,还有一些美院或者读这个专业的学生来这里写生采风,古老且生生不息的桂树传承并代表着杭州城金黄香甜的秋,也见证着杭州人千百年来的风雅生活。
这般的走着,瞧着,想着,“烟霞三洞”最后一站:“石屋洞”三个大字出现在了山门的匾额上,也映入了我的眼帘。门柱楹联“林深容月色,古洞隐春秋”,耐人寻味。细看落款人李文采,估计匆匆挥毫,误将“洞古”写成了“古洞”,意思差不离,语句也念的通,只是作为旧体诗在对仗工整方面出现了纰漏。
跨进山门,只见是一处绿树成荫的大院子,右侧为“桂魄流光”茶餐厅,关着门,如若旺季你不一定能订到座位。左侧一穿洞门前的六柱亭,楹联上写着唐太宗李世民《咏桃》诗中的两句:“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穿洞门里边的院中园,那精美建筑就是声名显赫的“桂花厅”,历来是人们休闲聚会的好去处。
正对山门径直往里走是山崖,石屋洞就在崖壁上。洞口顶部有摩崖题刻:湖南第一洞天,道光十八年(1838)姚元之(1773—1852,清代官员、书画家)所书,走近了仔细瞧着还依稀可辨。这里的“湖南”,我理解为西湖之南吧。右侧洞口上方摩崖题刻为“仙境”二字,落款已辨认不出。
进得石屋洞,只见“屋高厂虚明,状如轩榭,可布几筵”,是三洞中最大的洞穴,真乃别有天地也。
2012年07月01日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咸淳临安志》,为南宋杭州地方志。宋度宗咸淳时潜说友(1216—1288, 字君高,号赤璧子,缙云人,官至代理户部尚书)所撰。原书一百卷,今存九十五卷。卷二十九记载:“ 石屋洞,在烟霞石坞南山大仁院,洞极高,状似屋,周回镌罗汉五百十六身。中间凿释迦佛、诸菩萨像,直下入洞,极底有泉。 ”
卷七十八记载:“大仁院,广运中吴越王建,旧为石屋,宣和三年改今额。有洞曰石屋,镌石作罗汉诸佛像。山顶有石庵天成,团圆如凿,高丈余,一名天然庵。洞崖仿佛有东坡题名,传云党禁时镌去。咸淳二年创建观音诸天宝阁。”
另有明代邱濬(1421—1495,字仲深,号深菴,海南琼山人,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撰《重修杭州石屋寺记》记载:“钱塘南高峰之麓有寺,名石屋,即吴越王所建大仁院也。寺距西湖三里许,中有岩石,其下穹然,空窈然,深若屋然,後人因以名寺。镌石为阿罗汉像者五百余,其间泉石之胜,奇诡万状,游西湖者必盘旋焉……西湖之上佛刹之盛,甲於四方。”
我在写“烟霞洞”一文里提及白衣观音,她姿态温婉,楚楚动人,其形象来自于吴越国王钱氏的一个梦,其中包括从十六罗汉到十八罗汉的石窟造像。
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定都杭州,使得杭州的寺、塔、造像趋于鼎盛,世称“东南佛国”。其间所创造出来的白衣观音、大肚弥勒佛等等新的文化范式,随着浙江尤其是在南宋成为中国政治经济中心,这种范式逐渐变成一种流行文化,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其史迹与蕴含的艺术,也是我国自唐以后佛教史研究考证的重要内容。
吴越国时期的现存石窟,大都分布在西湖周边,这对于杭州市民来说,虽然不明白石窟造像的缘由,但作为一门古老的历史与艺术,它离城市不远,离我们更近,甚至在每天晨练时都与之擦肩而过,可以对视和触摸。听别人传说、抑或从书本获取,与亲身到现场体验,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站在石屋洞里的我,思绪万千,惜人世沧桑。今洞内造像多为新镌,旧述难觅,就连苏轼第一次到杭州与友人留下的题刻,是后人依据拓本重镌的,位置也不在原处。
那是951年前的熙宁六年(1073)农历二月,草长莺飞的江南杭州,吸引苏轼与几位同僚相约出游,经停石屋洞时,兴致勃勃的他们合议将自己的姓名刻在洞壁上,以作纪念:“陈襄、苏颂、孙奕、黄颢、曾孝章、苏轼同游,熙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这是到目前为止发现的“老市长”留在杭州最早的摩崖题刻。
不甘心的我查阅史料时发现,杭州“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风景浸润着苏轼的身心。他行走在西湖群山之间,衔觞赋诗,以乐其志,翻山越岭,游目骋怀,访古刹、会僧人,处处皆可入于传世文章。北宋元祐五年(1090)苏轼第二次来杭州任知州时留下的摩崖题记,是杭州城内现存惟一的苏东坡石刻原物,地点指向西湖大麦岭东麓。
喜出望外,立马寻访。原来,大麦岭在苏堤修建之前是香客们的必经之路,因为岭上遍植麦子而得名。今天的大麦岭只是一条偏僻的山间小径,鲜有人迹,但在当年可是熙熙攘攘的烧香大道,苏轼等人才会相约“过麦岭”而“同游天竺”。
方位确定后,我沿三台山路走至临近浙江宾馆的一扇大门边,折弯登上大麦岭,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摩崖题记,欣慰的是此处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盖起了亭子。走近一看,在一耸立的崖石壁上镌刻着“苏轼、王瑜、杨杰、张璹同游天竺,过麦岭”字样,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
其实,“老市长”任职杭州期间曾在天竺、龙井、韬光寺等地留下不少踪迹墨宝,因“元祐党禁事件”为摧毁“苏学”,使之墨迹遭到严重毁坏而大量失传,题记石刻被涂抹凿平,惟有大麦岭得以侥幸留存。然而,九百多年的世事沧桑,风侵雨蚀,如今还能依稀可见,实乃东南福地之幸也。
曾经,“烟霞三洞”都是前寺后洞。烟霞洞有“清修寺”,水乐洞有“净化院”,石屋洞有“大仁禅寺”,即古人笔下的大仁院。三寺皆为吴越国王钱弘俶所建,可惜都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从石屋洞的五百罗汉、水乐洞的空谷传声,到烟霞洞的白衣、杨柳观音,一洞一世界,一石一传奇,它们串联起了吴越国直至今天杭州的悠悠文脉。散落于西湖山水间的“烟霞三洞”,承载着吴越文化之精髓、文明之典章,是杭州不可或缺的历史记忆,也是不可低估的文化旅游资源。
此刻,我再一次端详东坡先生第一次来杭在崖洞内的题记,想象中刚过而立之年的苏大人在与他的上司陈襄及其同僚们谈笑风生的场景,是那般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石屋洞内有一形似海螺的洞穴,上宽下窄,当深入洞底折返上来时,发现洞顶有“沧海浮螺”题刻,这不正是东坡“老市长”在《前赤壁赋》中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引申吗?
满觉陇,满满的诗意和禅意。赏桂胜地,不只有桂花香。
(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2024年12月27日草于西溪云心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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