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陈寅恪的这句话,振聋发聩。知道敦煌的中国人,几乎无人不晓。它代表了敦煌学的一段痛史。敦煌是中国的,但敦煌学却不在中国,作为中国人,有谁不扼腕叹息?
在荣新江看来,对于陈寅恪这句话的理解,仅仅停留于此,远远不够。荣新江说,这是个误读,因为——陈寅恪的原话,前面有“或曰”,即“有人说”,而陈寅恪紧接着就说,北平图书馆里还有很多好东西,值得我们花工夫好好研究。所以,荣新江认为,我们现在总是只注意这句话的第一层意思,而忽视了陈寅恪所主张的,要化悲愤为力量、专心研究的用意。
我想,这也是荣新江的学术理念。我们确实还留着一些好东西,我们确实还有很多东西遗失在海外,那么,就努力把它们找回来,把“敦煌”找回来,把“敦煌学”找回来。
在中国当代的西域与敦煌学研究领域,荣新江无疑是执牛耳者,以《丝绸之路与东西方文明》《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等著作蜚声海内外。但是,正如荣新江自述所言,这些著作只有学术的内容,而很少有人意识到在著作背后的学术工作者所走过的路、所拥有的心情。这部新作《满世界寻找敦煌》与以往著作之很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其中描述的,不只是学术知识的输出,更包括了“人”的踪迹,是以他自身为代表的一代“敦煌人”的一份实践报告,一份深情告白。
《满世界寻找敦煌》记录了荣新江1984年迄今在世界各地寻访文物、拜访学者,然后整理、甄别资料做研究的过程。这本书原先是在中国丝绸博物馆的系列讲演基础上编撰而成的,所以,成书之后,文笔质朴,内容扎实,列属于“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学术通俗读物”。
1984年9月至1985年7月,荣新江不过是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交换生,正在荷兰莱顿大学汉学院就读硕士研究生,但那时他就萌生了在欧洲各国考察敦煌写本的想法,这是一个起点。伦敦、巴黎、不莱梅、柏林、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东京、京都、吐鲁番、普林斯顿、圣彼得堡……40年来,在荣新江走过的每一处,他都尝试叩响敦煌学的门扉,他的学术成就也随着他的旅程一路喷发。
在英国图书馆里,荣新江找到了编号S.11446号《东宫诸府职员令》残片,这是研究唐律制度的重要材料。在巴黎,荣新江一头钻进了当年伯希和拿走的文物里,《南海寄归内法传》《文选》《珠英学士集》《书仪镜》……只有亲眼看到原件,才能避免国内只有摹件所造成的讹误。在瑞典,Hedin24号文书是他最想看的,荣新江由此推敲出贞元十四年(798)唐朝统治塔里木盆地时期的某些情形。日本静嘉堂文库收藏的吐鲁番文书,瑞典马达汉收集的2000多件吐鲁番文献资料,俄藏敦煌文件……还有,那些只在敦煌洞窟里发现的独一份的文物:告身正本、咸通九年的《金刚经》《楞迦师资记》等北派禅宗文献、李季兰写给反贼朱泚的颂诗……它们都是历史的证据。
这些残章片牍、零散星布的文书,所指向的,是昔日华光溢彩的历史文化。访问的过程,并不停留于观摩,只要有机会,荣新江就参与到实践工作中。比如,1985年与1991年,他先后两次在英国图书馆做敦煌残卷编目工作,参加了经帙的揭裱和文书碎片的对比。
“寻找敦煌”也包括对学者的寻找,书中有很多与当代国际学人的交流和探讨,体现了学者之间既有争论又有共处的学术氛围,还有很多相互协作所取得的学术成果。另外,荣新江还尝试探讨文物回归的问题,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除了敦煌文物,荣新江也在寻访和田、吐鲁番、库车、焉耆等西域地区遗失海外的文物,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古西域文明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寻路敦煌,这一路,长达40年,遍布全世界,寻获了丰富的敦煌学文物信息,它们在提醒我们失去的珍贵,而为此更要奋发图强。同时,这是一部学人学术养成史,也是中国敦煌学和丝路研究跻身世界学林的侧写。诚恳、真挚、朴实,值得品读,值得致敬。
作者:林颐 编辑:徐征 校对:刘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