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向全
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四十年,决定编辑出版《我与中国文化书院》,多年老友书院副院长苑天舒几次约稿,盛情难却。
结缘书院
20世纪末,经朋友介绍,结识了中国文化书院秘书长苑天舒。因之前在报社工作多年,有很多媒体朋友,天舒遇有新闻报道和文化宣传方面的事时常找我商量,也会邀请我参加中国文化书院雅聚活动。进入二十世纪,一次雅聚,书院副院长李林找到我说,书院需要加强大众传播方面的工作,能否与他一起筹建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 书院有许多知识渊博的大先生,能与他们多些交往,把他们的想法更广泛地传播出去,是件有意义的事,我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2001年9月,中国文化书院一年一度的雅聚活动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举行,并宣布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成立。
相见恨晚
2002年初,我陪范敬宜来到北大朗润园季羡林家中。
范总给季老带去了《敬宜笔记》和《范敬宜诗书画》。季老身边工作的李玉洁老师则将我在通话中提到的范总十分喜爱却没有买到的季老所著《牛棚杂忆》送上,说“这本书现在市面上没有,是季老仅存的”。第一次见面,两位平易、质朴的老人,从牛棚、右派谈起,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相见恨晚。
几天之后,季老写下《读有感》,称书中的文章“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为四真之境。
一个月后范总在《新民晚报》以“谢季老”为题把与季老见面的经历和感受写了出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之中。古人云,人之相与,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与季先生的交往,可以说是‘倾盖如故’了。正因为‘如故’,直到今天还没有为这篇文章当面或打电话向季先生道一声谢,生怕说俗了反而有渎清听。这种中国传统文化人之间淳朴的神交,似乎越来越近乎神话了。”
书画传情
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成立不久,一次组织导师们到京郊观摩交流,范敬宜主持导师们座谈。这些导师重任在肩,本职工作繁忙,有些彼此之间并不熟悉。会议刚开始有些冷场,范总驾轻就熟,开始点名,“小何,你先说说”。被范总称为“小何”的是人民网总裁何加正,我自八十年代初认识加正兄已有几十年,他多次获得中国新闻特别奖和一等奖,是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政策水平高,头脑清楚,思维敏捷。“既然范总点将,我就说说,当下文化下乡是个大文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何加正侃侃而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座谈会顿时热烈起来。
当晚,曾在谷牧身边工作的李林副院长找到我,“向全,有一事想请范总帮忙,你看是否妥当?”听罢,我也感觉没底,“咱们去找范总说说看吧”。
来到范总房间,还未开口,范总洞察一切地看了看我们,“有事,说吧”。我单刀直入,“书院有事想请谷牧老出面,您的诗书画都好,谷老也很喜欢,不知可否为谷老画个扇面”?“这个好办”,范总一口应承下来。
6月的一天,范总约我到他家中取字画,来到万寿路著名的部长楼门前,正要打电话,忽然看到范总轻快地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外过来,“我刚出去买点菜”,“您还骑车买菜”,我一脸惊讶,范总随和地微笑,“习惯了,活动活动”。
范总家住顶楼,没有电梯。拾阶而上,范总夫人已在大门口相迎。打开房门,水泥地面,四白落地,没有任何装修装饰的痕迹,与交房时的状态基本无异。“您怎么不找人收拾收拾?”,我脱口而出。“太麻烦,习惯了”,范总笑笑,指指身旁的夫人,“她也不喜欢,说装修会影响环境”。随和、亲切、质朴,一如既往。
范总先将送我的一幅四尺整张书法作品展开,是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字体俊秀,笔力遒劲,舒张有度,混然天成。书前落有细朱文引首章“素心爱云水”,落款题写“壬午夏日录杜甫《望岳》向全先生雅正吴郡范敬宜”,并盖上“吴郡范氏”和“敬宜”两枚印章,上阴下阳,殊为规范。这是真正的用心之作,是一幅完整讲究的书法作品!范总身为人民日报总编辑、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创院院长,对我这个年龄相差二十七岁的晚辈竟称“先生”,手书杜甫名诗,大气磅礡,情真意切!我大喜过望,愧不敢当!
范总又从书案上拿起两张画好的扇面,一个是水墨山水,画面虽小却精,远山近水,层峦叠嶂,还有行云流水的题诗,诗书画俱佳。另一个扇面是浅绛山水,笔简墨淡,生机盎然。“名门之后”、“江南才子”,果真名不虚传!“这两幅都拿走吧,选一幅送谷老。”范总说。
“您觉得诗书画对新闻创作帮助大吗?”见范总谈兴正浓,我将话题转回到老本行。“书画创作其实对新闻工作和教学颇有益处,经常能在审时度势、谋篇布局之际,给人以灵感和启发,其中的妙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范总笑着回答。范总学养深厚,观点独具,娓娓道来,令人茅塞顿开!
惺惺相惜
范总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很久没有见到季老,也没有读到他的文章,十分惦念。他给季老写了封信,也一直没有收到回音,放心不下,给我打来电话询问。进入2002年,季老连续病了几场,动了一次大手术,已入住到301医院。2003年8月的一天,季老身边工作的李老师给我来电说,两个月前季老曾给范总写了封信,尚未发出,这几天常常提到他,“8月6日是季老93岁生日,北大和清华的校领导再三要求过来,能否请范总也来一下。”我第一时间将季老的信件交给范总,转达了季老请范总参加生日会的邀请。范总看到信后喜出望外!但不巧的是,他前几天骑车上街,不慎摔了一大跤,行动不便。范总请我代向季老转达生日祝福的同时,希望再约一个与季老见面的时间。
范总后来在《敬宜笔记续篇》详细介绍了季老那封信的内容,“小崔带来了一封先生两个月前给我写的、但迟迟未能寄出的信。信不长,但对我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课表示了深切的关注。他写道:你现在讲授‘新闻评论与专栏写作’课,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你驾轻就熟,当无困难。不过你提到的‘范文’,到今天已经陈旧。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文章,而是能够充分说理的、心平气和的能以理服人的文章。至于文字,我认为,一要准确,不夸大,不缩小;二要生动,有灵气。如果你的学生中能有人写文章稍稍接近这样的水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现在是出院尚无定期,季荷开放之日当能回到北大。真诚欢迎你来看一看。最后的祝语是‘既寿且康’。”
“读了先生的信,我内心激动不已。他写此信的时间是6月15日,正是他病情很不稳定之时,可是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一字不提,关心的只是改进文风,改进教学方法,培养优秀的新闻人才,并且切中时弊地表达他对新闻评论的观点,字里行间充溢长者之情,学者之风。”范总与季老惺惺相惜,他在季老生日当晚写下四十行长诗《寿季老》,计划与季老见面时作为补送的“寿礼”。
几天之后,我陪范总带着他自己书写装裱好的祝寿长诗,来到301医院看望季老,没有任何寒暄,季老第一句话便对范总说:“我一直在想,你的评论课应该怎样讲。我建议你,不要用任何现成的教材,也不要花许多精力去找范文、备教案,那是会束缚学生思想的。你应该主要通过自己的写作实践,向同学们讲我这篇当时是怎么构思的,那篇当时是怎么立意、论证、运用材料的,让同学们去心领神会,千万别把八股腔传染给他们,那样会害他们的……”。
病榻前范总展开手书祝寿长卷,一字一句念给季老:“仁者寿,智者康,既寿且康古难全。唯我季翁能兼得,华夏文坛谁比肩?耳聪目明抗鼎笔,神清气爽人中仙。桃李三千何足数,四海喁喁仰高贤……
2004年后范总连患两场大病,先是脑溢血,幸而发现早抢救及时,恢复得还好。不久又患视网膜爆裂脱落,再度住院,遵医嘱需安心静养,自然尽量少去打扰。
2009年7月11日中午,电话响了,来电者是范敬宜,“季老的事听说了吗?”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惋惜。开了一上午的会,其间收到一个短信:“季老走了。”我当时有些不信,季老前几天还在题字,没听到任何身体不适的消息。范总的电话印证了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只是与季老见了两次面,都是你陪着,这几天正想约你去看看季老,没想到。”
范总与季老交往不是很多,见面仅仅两次,都是我陪同前往。两位谦恭、质朴、博学的老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情真意切,彼此惦念,真实,真切,真诚,真挚,感人至深!
季老离世一年后, 2010年11月13日范总因病重突然走了。
与范总的相识相交与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的建立不可分割,也与范总与季老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紧密相连,我作为两位文化大家珍贵情谊的穿针引线和全程见证者,理当把这一段真实感人、近似神话、难见来者的友情记录下来。
匠心独具
中国玉器诞生于原始社会新石器时代早期,至今有近万年的历史。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玉为中心载体的玉文化,贯穿了中华文明史,是中国文化有别于世界其他文明的重要标志。
1988年我采访结识了当时北京玉器厂总工程师的李博生。李博生是国务院授予的我国首批国家级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在玉雕界享有中国的“罗丹”之美誉。
李博生是多年老友,也是大众传播分院的导师。一次拜访老李,刚进门,嫂夫人钱岳生就难掩内心喜悦地递给我一封信,“你看看这个。”这是不久前法国总统希拉克的外交顾问访问中国,特地到老李家看望时带来的希拉克总统亲笔签名的感谢信:“我借此机会对您创作的精美玉器表示感谢,请接受我的敬意”。
事情回溯到几个月前,戴秉国即将带团访法,需要一件适宜赠送给从小就痴迷于中国文化的希拉克总统的礼物,这个任务交到李博生手中。如何制作一个既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又饱含深意的国礼呢?思考中的老李无意中看到对面墙上挂钟的表针正在“哒哒哒”有节奏地转动着,他豁然开朗,中西合璧的《乾坤在握》诞生了。一位法国总统,一位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两个不同种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人生经历的人,以玉为媒,进行了一场完美的跨越时空的对话!
相识几十年,还未见老李匠心独具的神思妙想和精湛技艺竟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境地!我问:“老李,在您眼里,玉是什么?”老李低头沉思片刻:“美石为玉,玉就是大地的舍利,是这个世界浓缩的精华。玉文化是‘大地之诗’。手中磨玉,就是心中求道。我总喜欢这样与玉对话:‘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认得我,我少不得你,你却离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书院是个神奇的地方。书院的先生和大先生很多,耳濡目染,受益良多!书院成立已四十年,每当回忆起与先生们的交往,总是感觉沉甸甸的,很亲切,很温暖!这些交往殊为难得,弥足珍贵!
(作者系中国文化书院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