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烟火,百年不孤独

编者按“每一个向上的台阶,负载的重量都是超预期的,每一粒收获中所浸润的汗水皆是饱和的。”即将过去的一年,大家都付出了超常的努力。澎湃评论部推出2024年度特别策划《让一束光点亮另一束光》,愿我们在新的一年都能向光而行,传递温暖、照亮彼此。

迷上听书,有两三年了,能让耳朵替替眼睛加班儿,况且可以随时随地拉着苏东坡或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扯闲篇儿。几天前,在出租车里,忘了带耳机,就把音量放得小些,听着尤瓦尔·赫拉利拉拉杂杂地絮叨AI那点事儿,“信息仿佛排山倒海,民众觉得自己一旦再也看不懂世界是怎么回事,就很容易成为阴谋论的猎物……”

司机忽然搭话:“您是大学老师吗?我拉的人多了,在车上不是刷抖音,就是打游戏……您是计算机那种专业的?”我惭愧:“不是”。他补了一刀:“像您这个年纪还这么卷,我们年轻人不拼怎么办啊!”

这话,比车外的寒风还噎人,无言以对。

回到小区,那只叫滚滚的流浪小狸花,又滚到我的脚前,翻着肚皮撒娇。女儿是个超级猫奴,喂着滚滚和它的两个不到半岁的小奶猫——小花和小黑。忽见平时活泼的小花,在不远处瘫软呻唤,赶紧送医,一检查,说是感染了猫类烈性传染病——猫瘟,已然不治,不得不忍痛“安乐”了。没两天,妹妹小黑也躺倒了,一模一样的症状,不吃不喝不排泄,女儿不死心地求告医生,上了24小时输液,消炎、补血、补营养液……住院20多天,顽强的小黑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据说这概率低于5%。

女儿开车接小黑从医院回家,马路上窜出两只流浪猫,她紧张得脱口而出:“宝贝小心!”我睨她一眼,她笑:“现在年轻人,都宝贝猫狗。”

和钟点工小孙聊起此事,发愁春节要出门,拿已经养胖了的小黑怎么办?她摊手:我也要回去看老娘啊。

去年的文章里,写过年过半百的小孙故事,讲她怎么以一己之力,把她那半村子的人,都“城市化”了。后代都进了城,她85岁的老娘,孤独住在安徽无为乡村的老屋,“身体么,总归不好的。农村老人,没那么金贵,她不肯出来看病。”每逢年节,小孙会回家陪她,把冰箱尽量装满猪肉,“她还能在屋头种菜,够自己吃,可是没力气去镇上买肉”。

小黑回不去野外了,笼养在家,女儿不舍得千辛万苦救回的这条小命,再度消逝于蚀骨的寒冬,她自己要南下工作,只好满网找人领养;小孙回不去乡村了,打拼了30多年的这座城市,已是她离不开的家,儿女、孙儿、孙女,都在这边;我也回不去那个捧读纸质书的时代了,做了大半辈子的报纸,也近了黄昏。一次上课,带了几张报纸给学生看,一个男生夸张地举起凝视,“哇,我都20年没见过报纸了!”

“您高寿?”

“我20岁!”

人类也回不去从前了。从上世纪70年代直到今天,计算机运行速度逐年逐月逐日逐时迅速飞升,机器学习的能力远超我们徒劳的一目十行和过目成诵。经济转型、地缘冲突、文化迭代的齿轮,仿佛也搭上了科技的箭矢,相继离弦。酒店里没几个机器人跑上跑下送餐,都不好意思开业。两年前发布的ChatGPT,当时曾被全球达人嘲笑调戏的“弱智”AI语言大模型,如今早已高攀不起。

哎,万劫忽起灭,百年一踟躇。碳基人耗尽千万年心力,堆积而成的绚烂与自得,稍不留神,就会在自己创造的硅基人面前,黯然销魂。我们用了一万年拉满的弯弓,那一箭离弦,只须一瞬。

在手机里山呼海啸的各路“震撼”标题中恍惚,人人都陷入空前的焦虑。然而大家拒绝抱团取暖迎接自己创造的各种咄咄逼人的挑战力量。人类滥用自己的力量,不光是在战场,更在波诡云谲的舆论场,智人之上,反智横行。水滴般的真相,汪洋般的喧嚣……

可是,以为那回不去的“从前”,却又并不遥远。

英国《镜报》等媒体,弹眼落睛地刊发了一个大眼睛女孩的照片,她在笑,表情却透着酸楚。报纸说,整个英国都在为这张微笑的照片悲伤——十岁女孩莎拉,已被父亲和继母联手虐杀。英国网友说,“莎拉被人生中最该爱她的人杀死,令人心碎,警示国家儿童保护系统有重大缺陷。”警方和社区有过15次机会解救小女孩,却都被罪犯的“演技”遮过了。

虐杀儿童、拐卖女性、官员贪渎……这样的罪恶,史不绝书,却发生在地球已成“小村”的今天,仿佛是刻意提醒,我们并不“孤独”,全球互联网的“天眼”,都无法拐过弯去,烛照那些隐秘的角落、那些看不见的阴影——哪怕和温暖的人间近在咫尺。那女硕士生被“收留”处,离她的父兄也不过两小时车程;那英国小女孩反复被虐待,距她热爱花草的邻居也就一墙之隔……

回眸看去,冬至的江南,暖阳踱出云层,也有漫天温煦。上海街头,荡漾着各种闪唱的微型街头音乐会。一则视频流转:南昌路科学会堂的拱门下,错落的歌声响起,大家都伫立欣赏,一个穿着家常白色棉衣的女孩在唱: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当我还是个小女孩)

I asked my mother,(我问我的妈妈)

——What will I be? (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我是否会变得美丽、富有)

妈妈回答: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顺其自然吧,未来不可预测,不必强求。年少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的事儿,回过头去,轻如鸿毛。这歌,原是一部冷酷的凶杀故事片插曲,那片子早被遗忘,温暖的旋律却成了经典。女孩的音色糯糯的,从容低回。旁边刷墙刷到一半的工友,摘下安全帽,跟着哼唱,他说,“年轻时也听摇滚的”;拉板车的兄弟逢人就说“新年快乐啊!”

中国若干城市针对海外游客的免签时长,延至十天。上海街头的老外多了起来。即便是今天的世界啊,再多的社交软件,也抵不上面对面的相逢;再炫的手机音乐,也比不了面对面的吟唱。

女儿拉着我,赶在冬至前,去郊外看望她的外公外婆。一边擦着墓碑,一边胡扯:外婆,我看你左邻右舍又多了些人,喜欢聊天的你闹忙了吧?外公,最近也没什么有意思的电视剧,就综艺还挺好玩儿……

离开墓地,我冲去上这个学期最后一课——一个本科小班的午餐讨论课。一通头脑风暴后,和00后小孩嘻嘻哈哈拍了个合影。这课的微信群里,一个男生评点照片,说:“好温暖,尸体微微发热”,我惊恐问这啥情况,男生扫盲说,就是“微活——目前勉强活着”的意思,另外几个学生也跟进,“期末活下去动力+1”“活人感最强的一幕”“晚上看到,再暖我一次”……

回到家,一边打“弱游”(弱智游戏),一边和女儿说起那出租车司机的“补刀”。她笑,“他要是身边有人一直在卷,也就索性不拼了,如我”。我反射弧略长,一顿,恨恨白她一眼,扔了手机,有一关总通不过。从没玩过的女儿,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就过了。算了,“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即便没有天才儿子如苏东坡,咱也懂苏老泉的感伤。

2025,面对各领域登科“拾芥”的AI,遍地都是苏老泉了么?渴望自我提升、天天向上的浮士德精神,被扬弃了么?牛郎织女的童话,是不是非法收留的另类演绎?机器新娘的诡笑,让爱情和亲情都瑟瑟发抖了么?

明明灭灭间,我们在昨天和明天的夹缝里茁然而生。不必慌,依然温暖我们的,是那些旧墓前的孺慕告白,是暖阳下打工人的安静吟唱,是偶一回眸拦住流浪猫消失的脚步,是迢遥归乡为老母亲填满的冰箱,是能在各类DDL追杀中还能畅聊法拉奇和索福克勒斯的读后,是贪渎者在众目睽睽下终落法网,是人性“微活”的无数温暖刹那,与遍地倔犟而彼此依偎的“活人感”,哪怕这一切有些焦灼有些踉跄有些张皇……

“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遍地烟火气,百年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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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设计 赵冠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