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困 X 黄蕙昭:重要的不是站队,是阐述复杂的现实

"解困式报道作者访谈录"由共益资本论与深度训练营联合发起,解困式报道社群志愿者采写,旨在让优秀的解困式报道作者被看见,为操作解困式报道的媒体人提供鲜活、具体的经验,并展现媒体人在创作时如何思考新闻与社会的关系。


本期对话:黄蕙昭 前财新民生组记者

多篇作品入选「解困式报道中国案例库」

·《从配捐到诈骗:慈善生命线是如何变灰的》被评为“解困式报道2023年度十大案例”


作者 | 刘家如 曹泓
编辑 | 廖雪红


图片黄蕙昭

《“学生荒”大考》中,黄蕙昭结合学术研究、实地采访和政策文件,细致勾勒出中国教育人口的变迁图景;《少子化日本镜鉴:乡村教育的生死考验》中,她借鉴日本经验,为中国乡村教育面临的挑战提供了新视角和新思路;《从配捐到诈骗:慈善生命线是如何变灰的》则深入剖析了儿慈会事件背后“商业平台投流”和“公益平台套捐”两条暗链,揭示了慈善募捐如何滑向灰色产业。
如何识别和深度思考社会问题,把解困思路内化到日常新闻实践中?以下文字整理自黄蕙昭口述。

图片

01 寻找现实感:与他人故事相连接
我本科学哲学,硕士读的历史,其实都比较偏理论、偏形而上。长期在学院的环境里面,会有一种很漂浮的感觉。所以那个时候我想要做一些更能让我接触到现实、培养现实感的职业,比如说做记者。我大概是研二暑期去媒体实习,真正去接触人去采访之后,才发现我确实很喜欢这个事情。
诚实地说,投入教育领域是比较偶然的,我比较确定的是想做偏社会民生的记者。当时财新正好缺一位教育记者,我就做了教育。但是实际投入之后,我很庆幸能从事教育报道:它和每一个人都深度地、密切地相关。
有很多让我“庆幸”的时刻。比如写《补课拉锯战》的时候,有一个学生和我说,Ta举报了很多次违规补课,即使有不成功,也还是想要坚持,因为这是“一个公民能做到的最小成本的对公权力的约束”。能遇到这样的人或者这样的采访,本身就是一件让人鼓舞的事。
再比如《陕西延安中学学生坠亡之后》这篇稿件,当时同事和我采访了很多曾在延安中学读书的同学,他们一些人曾有过严重的创伤,对我们可能也有怀疑,但最终还是愿意信任我们,诉说自己的遭遇。这种“被托付”的感觉,也会成为坚持下去的动力。
对我来说,这份职业最让人觉得“值得”的时候,还是和鲜活的人接触、触碰到他人生命经验的时候。
当然做记者很难避免痛苦。整体环境会导致一些困难,比如说出差的机会减少,政府官员和学者公开发言的顾虑增加,会导致记者获取信息、拓展议题的难度提高。写作时,怎么把握好复杂议题,怎么写好稿子,让它看上去没有那么难读,我也苦恼了很久。在财新的第一年,我几乎不怎么和其他人合作,内耗和自我怀疑也是最严重的。
后来我意识到,一定要勇敢去寻求支持。不要老钻牛角尖或单兵作战,多多拥抱同温层比如写长稿子多和老记者合作,看其他记者怎么采访、怎么组织稿件框架。还有出差采访,在一线不知道怎么办时,我会去找可能对口的记者,说明我的情况,问问对方的建议。我记得我刚当记者的时候,同样是新手记者、或者还在做实习生的朋友组织了一个读稿群,我们会定期读一些好稿子,这种业务交流也给了我很强的归属感,会有想要进步的动力。

图片

02 识别真问题:判断力本质上是时间的积累
很多新记者会苦恼没有足够判断力,但我觉得能不能识别真问题,本质上不是一个天赋问题,而是一个时间问题。我自己是工作两年之后,才稍微有一点入门的感觉。只要坚持做新闻,坚持采访领域内研究者和一线人士,对议题的现实感知会慢慢丰富,判断力也就随之增强。
也有一些技巧。我们跑口线的记者,经常要写政策报道。但很多政策文本是“不讲人话”的,记者可能看得一头雾水。后来我发现,前期可以多做些文本工作,比如纵向对比政策文本措辞,找到新的变化。后期采访的时候,除了专家,还可以去采访会被这个政策文件实际影响到的人——比如校长、老师,问问他们是怎么感知这个政策的,这个政策到底有没有用,实际执行的时候有没有偏差。
不要放走任何细节。写《灰色生命线》的时候,我们是五个记者共同合作,一开始大家认为核心问题就是配捐机制问题。但在和一个9958项目相关人士交流时,我听到了“广告投流”这个词——我想起我之前写消息稿时,一个受访者也顺口提过“投流”,尽管那时还不知道投流是什么,但我提高了警惕。紧接着,另一位记者在采访公益人时,同样听说了投流。我们团队讨论后,突然意识到真正问题可能在广告投流上,配捐反而是次要的。
稿子重心突然转换,时间有限,五个人紧急分了工:一面去找广告投流商,一面去找所有可能听说过其中门道的学者、公益人、9958的志愿者或前志愿者,同时和患者家属反复了解细节。直到通过各方交叉验证有了相对完整的拼图。结论是让人震惊的:我们在社交平台上看到的各种大病救助慈善广告,背后实际的支付人可能是患者家属,而公众的善款大头用来弥补这笔投流费用,只有一小部分真正回流到了患者家属身上。
整个采写的过程中,我们处在一种不断寻找新的信息、交流新的信息、获得新的视角,不断扩展对这个事情的认知的状态。除了团队合作之外,跨界合作也非常重要,我们会主动把新的信息和专家、业内人士更新,了解他们的看法,再请教他们可能有哪些还值得关注、突破的问题,这会形成一个非常正向的信息循环。
03 寻求真解法:做一个研究型记者
《“学生荒”大考》这篇稿件我酝酿了一年多。一开始我想从“学生荒”的视角去探讨乡村教育的自救。包括乡村学校在有限资源的情况下,如何尽可能给学生提供更好的教育,以及当学生人数不断变少时,学校应该如何生存。
于是我想到,要不看看先一步经历少子化的日本是怎么自救的?就有了副产物《少子化日本镜鉴:乡村教育的生死考验》。这篇采访了一位身在日本的教育学者,另外花了大量时间靠翻译软件看日文文献。我发现,尽管日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乡村教育自救路径,但细究个案,也能看到各种困境和阻碍。甚至在要不要救乡村教育上,日本也有不小的观点割据,可能一派更倾向集中资源,另一派更去中心化,强调关注地方原有的组织。
这和中国国内的思想争论是非常相似的:比如有学者倡导在乡村发展“小而美”的学校,随着学生减少,教育资源没那么挤兑,完全可以给小班小校更多空间;另一些学者会觉得乡村教育一直以来都是整个教育系统的质量洼地,完全从田园牧歌式的、情怀的角度为它呼声,反而是不负责任的。再细分,还有学者或官员主张让学生都到县城去,又有学者主张应该让乡镇成为资源布局的重心。诚实说,在集中和不同学者交流时,我一度是迷茫的:作为媒体,我们到底该用什么立场去报道,要不要为其中一种立场呼吁?
后来我意识到,重要的不是站队,重要的是呈现这些阐述背后共同的、复杂的现实,现实究竟是什么,大家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期待提出呼吁的?另外,要把城市和乡村结合在一起,在城乡教育和教育城镇化的视角下看待这个问题。
于是,稿子的标题从“激辩乡校去与留”变成了“少子化教育变局”。我收集了这两年所有能找到的,各地有关撤点并校的三四十份政策文件,看看地方政府是怎么应对学生减少的,这些举措有什么共性。一些县可能会提到撤并后有资金、教师安置问题,这些个案性的资料和数据,都可以为整体判断提供支持。
数据是呈现现实和讨论解法的基础。我很幸运地获得了学者的帮助和指导,尝试从“七普”分省分县数据预测未来三四年内的学龄人口变化。也有学者引导我意识到,人口流动对学生增减至关重要,应该把流动率纳入到在校生变化的考量中。这个过程中最让我有收获的是把数据和现实结合的尝试:通过找寻特异性数据发现需要关注的区域和群体,再通过公开资料、采访当地人或师生尝试回答数据何以至此。我用这个方法逐一梳理了31个省份的数据,慢慢去了解各地“学生荒”到底有多严重,地方政府怎么判断,学生增减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城乡教育的格局。
最后《“学生荒”大考》分成了上下两篇。上篇是未来几年“学生荒”形势下各地学生规模的变化,下篇聚焦城乡教育资源分配和流动的逻辑,讨论在人少、钱也少,且教育城镇化和教育集中趋势难以逆转的现实下,到底怎样才是对学生好的选择。
整个稿件写作时,专家集中采访可能花了一个月,又花两个月集中写稿件,其中一个月是做数据梳理,写完之后又改了一个月。实际的过程会有一点像是做研究。我觉得这一方面有财新“新闻专业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跑口记者的优势:我们会长期关注特定的领域,会有长时间的积累,也可以不断深化认知。

图片

04 选择介入:把解困思路内化到日常新闻实践中
我自己对解困式报道的认可度是相对较高的,但在实操中,很多时候如果抱着解困的想法,特意找一个解困的题来写,其实是有可能黄题(做不出来)的。我觉得尽可能客观、详细呈现问题还是第一位的,再将组成解困式报道的模块内化到日常的新闻实操中。
比如写乡村教育,我找到了一个“小而美”的乡村小学个案,但一个好的案例不等于一个好的解法。个案为什么会成功?它生长在怎样的土壤里面?特殊性在哪里?这种成功是不是可以复制的?综合呈现这些内容是比较重要的。
另一方面,个案可能没法提供一种完美的解法,但可以也传达希望和力量。大环境下,这些零散的、看上去相对微弱的探索,确实也能把有相似理念和理想的人团结到一起,共同扩展更多可能。
当下解困式报道的空间在于,年轻的记者会越来越熟悉这种报道的思路和取向,往后的新闻实践也会或多或少受益于这种取向。我们可以先进行解困观念上的普及和倡导,也鼓励传统媒体和从业者转换视角:比如,学者、专家,不仅仅是一篇报道的受访者,也可能是共同倡议和推动改变的合作者。
我始终相信,媒体应该是和学界、公益界等紧密相连的“泛共同体”。而解困式报道更是特别依赖这种泛共同体化的协作和交流。记者会是那个连接性的角色:呈现、传递不同利益主体的视角和看法,在直面现实的基础上推动讨论和倡议。
经常会有实习生纠结,要不要当记者?我觉得可以“自私”一点,与其想着“改变社会”,不如先想想自己:记者这种职业方式、乃至生活方式到底是不是我喜欢的?和各种人打交道,尽可能保持中立的观察者视角,为他人发声,这种工作方式本身是不是我喜欢的?过于期待这个职业的理想或者光环,反而是很容易垮塌的。
我觉得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尽可能不要自我设限。媒体当然是空间受限的,但我担心的是,自我审查不但会让记者不敢报道,甚至放弃了对“可能不能报道”的重要议题的关心。另外,在可以报道的领域内,一定要坚持住专业主义的基线。
乐观地说,不管记者的报道更偏向解困还是更偏向传统新闻报道,当媒体和记者选择介入时,在深究和报道问题的过程中,就为寻求解法或者引导有关解法讨论提供了机会和可能。

对话者简介:

黄蕙昭,曾任财新民生组记者,专注于教育领域的深度报道。作品《“学生荒”大考》、《少子化日本镜鉴:乡村教育的生死考验》和《从配捐到诈骗:慈善生命线是如何变灰的》等多篇稿件被收入「解困式报道中国案例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