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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好书评委 | 唐山(资深媒体人、书评人)
“人文”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词,但言人文者多,确知何为人文者少。活在人文环境中,犹鱼在水,难知何为水。著名学者冯天瑜先生写的这本通识著作将“何为人文”,特别是“何为中国人文”,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介绍给读者,对古代文化感兴趣者,乃至关注人文思想者,籍本书可“一窥门径”。
作者认为,人文乃相对天道而言,先民皆撼于天象,引为自身行为的规范,但春秋乱世,民生苦痛,神秘信仰并无实助,而儒家则力倡人文,使“天道远,人道近”成为主流。与其他文明相比,中国古代神话体系不完整,人们较少关注玄远之事,当西方汲汲于人文主义运动时,中国却早已是以人文为核心的社会,只是其中的“人”是复数而非单数,因为个体的人不足与天地并列,只有集体的人才行,这成为后来走向近代化的沉重负担。
中国式的人文精神自有其特点,包括人文与天道契合、重此岸不重彼岸、伦理中心与经世取向、民本与尊君并行、敬祖且重史、文化人薪火相传等。科学崛起后,对人文精神构成挑战,中国式的人文精神亦渐行渐远,但科学主义也带来种种问题与遗憾。本书作者认为,科学与人文相辅相承,是未来的发展方向。本书言简意赅、寄托甚深,但科学能否与人文结合,不是改变一下态度,或现实有需要,就可实现的。国人读史,知古多于知今,故沉浸于昔日,而对科学妄加臧否,已成当下网络的通弊。在这本佳作的基础上,坊间如再能有一本同样精彩的科学史通识书,可称完璧。本书珠玉在前,以待来者。
文 / 冯天瑜
推崇人文的中国式宇宙观
1 有机主义的自然宇宙观
在中国文化系统里,“人文”是与“天文”或“天道”相对应的概念。
“人文”约指人类创制的文化,“天文”或“天道”约指自然状态和自然法则。而“人文”又与“天道”密切相关,故在讨论中国人文传统时,必须先论“天道”。
与印度、希伯来的“神创宇宙论”宗旨相异,中国的宇宙生成模式,显示了中华先民独特的思维方式。这种宇宙生成模式的显著特色是:既未否定神创说,而神创说又没有获得充分展开。构成中国式宇宙生成论主体的,是天道演运、万物自然化成的观念,也即一种自然生机主义的宇宙观。这种宇宙观又推及对人类起源和人类文化发生的说明,成为“天道”与“人文”彼此契合的宇宙 — 人生论,这是中国人文传统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2 五行生万物,而非上帝造物
同其他民族一样,中华先民也经历过“万物有灵”和“神权至上”的阶段,也产生过自然崇拜,如《尚书》中所说,虞、舜“禋于六宗”,便指先民对日、月、星、河、海、岱六种自然物的崇拜和祭祀;又产生过图腾崇拜,如对熊的崇拜、对凤的崇拜、对龙的崇拜等;更为发达的则是祖先崇拜,所谓“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先民从对自然神和祖先神的崇拜中,派生出关于“上帝”及“天帝”的思想 —— 殷墟甲骨文和周金文中多有此类记述。
但在甲骨卜辞中,“上帝”虽是天上和人间的最高主宰,却不见“上帝创世说”的痕迹;周金文中“帝”“上帝”与“天”大体同义,如申述周王“受天有大命”,但仍然未见“上帝创世说”;《尚书》中的《大诰》《召诰》《康诰》诸篇,反复强调“天命”保有的重要及“天命”变易的不可阻止,如谓“天命不易”,又谓“惟命不于常”,但《尚书》诸篇均未言及“创世说”。
先秦典籍正面论及宇宙创生的,首推《国语·郑语》,其中记载周幽王时太史史伯对郑桓公说的一番话,内有“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之说。这是中国史籍所载的第一个宇宙发生模式。
与此同时,史伯还对金、木、水、火、土杂以成物的法则做了理论概括,这便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这种宇宙生成论与“神创说”无涉,显示了素朴唯物论和素朴辩证法倾向。战国后期荀子(约公元前 313— 前238)的《天论》所说的“万物各得其和以生”,显然渊源于史伯的“和实生物”说。当然,史伯的论述还较简单,其继承者也未能创制出完备详尽的“五行杂成万物”的具体模式。
《周易大传》提出的宇宙生成模型,不是“五行杂成万物”一类结构式学说,而是整体生机式学说。直到宋人邵雍(1011—1077)提出“先天学”,传《先天图》,中国才出现比较完整具体的结构式宇宙模型。而且,这种结构式宇宙模型仍然是在《周易》整体生机式学说的指导下完成的。
在中国文化系统里,“神创说”没有得到充分发育,属于“子不语”范围,人格神创世说不仅未获得普遍尊信,而且被儒者视作异端邪说。明、清之际思想家黄宗羲(1610—1695)曾作《破邪论》,力辟将上帝奉为人格神的说法,并援引《诗经》论“天”与“上帝”的诗句,指出“上帝”不过是由气构成的“天”或“昊天”的同义语。黄氏认为,后世将上帝人格化,产生“王帝”说,是一种过失;至于佛教的“佛坐诸天之中”的说法,更是“肆其无忌惮”;天主教“立天主之像记其事,实则以人鬼当之,并上帝而抹杀之矣”。黄宗羲全方位否定人格神创世说,从而维护了在中国居于主流的“天道”演运创生万物说。
3 中国的天,一半是自然法则,一半是人格化的神
“天”是中国最古老的哲学范畴之一,表示人头顶之上的广袤空间和至上、至高之物。《说文解字》称:“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天”演释出许多种含义,归纳起来有两类:一为天体、自然之总称;二为宇宙及人间之主宰、造化之神,这一意义上的“天”与“帝”相通,《诗·鄘风·君子偕老》云“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即此之谓。元典在使用“天”这一概念时,往往两义兼具,而在不同处所各有侧重。
中华古典言及“天”的所在极多,在《尚书》和《周易》中,“天”是商、周时人心目中的至高命题,“天命”也即天道流行的法则,被认为是不可抗拒的。所谓“格知天命”“天命不僭”、所谓“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所谓“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顺天命也”,都表现出那一时代人们对“天”的崇奉和对“天命”的敬畏。
总之,“天”及“天命”观念在反映殷商、西周思想的《书》《诗》中是至高无上的,然而,又毕竟没有形成《圣经》系统中“上帝”那样的绝对意义和明确的至上神格,而是以一种介乎自然法则与人格神之间的模糊形态出现,怀疑“天”并不像犹太一基督教系统中怀疑“上帝”那样,被认作是无可容忍的大逆不道。
到春秋、战国时期,由“天”的观念进而发展出“道”的观念……引申为自然及人事所遵循的轨迹,自然之轨迹为“天道”,人事之轨迹为“人道”。
与“人道观”相分又相连的“天道观”成为中国人文传统的宇宙论基础。
4 虚置天道,重在人道
中国文化的主流虽没有断然否定人格神,却将其虚置,而把重点放在天道生机主义的阐扬上,这是对神本位的一种否定方式;与此同时,又特别注目对人的肯定、认知,高度强调人在宇宙间的地位,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从而确立“中国式”的“人文精神”—— 一种与天道生机论相贯通的“人文精神”。
在中国文化系统里,“天道”充满生机,又与同样充满生机的“人道”相贯通。《尚书》称人为“万物之灵”,汉代董仲舒(公元前 179— 前 104)则说“天地之性人为贵”。但中国文化系统在强调人的地位时,又认定人与天并不截然两分、彼此对峙,而是相与化育的,所谓“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因而人性的规则(即“人道”)与宇宙的秩序(即“天道”)两相契合。《周易》说: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由这种人与宇宙合德无间的思想出发,引出富于特色的人文观念,从而使中国文化的主体避免走向宗教。钱穆(1895—1990)说:
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 …… 所以西方文化显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来作他们讨论人生的前提。而中国文化,既认为“天命”与“人生”同归一贯,并不再有分别,所以中国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
中国文化的主潮,“天道”与“人文”不是截然两分,而是彼此契合的。
5 虽然重人文,却并非推崇个体的人
第一,人文以天道自然为起点。
《周易》以六十四卦模拟万物,而阐明这六十四卦的编排次序及诸卦前后相承意义的《序卦传》,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是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
这就将人间秩序(人文)的开端归之于天地自然。
第二,人文法则出于对天道自然的仿效。
《周易·系辞下》论述八卦的制作过程说: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这里虽然讲的是八卦的创作,其实可以泛解为人类文明的产生仰赖于对天道自然的仿效。当这种仿效达到“极深而研几”的程度时,人类的创造便“与天地参”“与天地同流”。对于人文仿效天道,老子(约公元前 600 一约前 500)归结为四个级次: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周易》以为“地”深厚柔顺,“君子”观此象增厚品德,承载重任,孕育万物,以效法坤地之象。这是《周易》中最重要的两段人文效法天道的名言,梁启超、唐君毅、张岱年等学者用这两语概括中国文化的精髓,比较真切。
第三,以人为天地中心,“人文”是研究的重点。
中国文化系统以天道为人文的起点,又认为人文仿效天道而成,其讨论的展开部,并非天道而是人文。《周易·贲卦》的《彖传》说: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中国文化精神的“尚人文”,立足于对人的评价。但中国文化并不注重个体人的价值,虽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之类强调普通人的志愿、理想的哲言,但极少论及人的个体价值,对群体人或社会人却给予高度估计,以整体人与天地并立,是宇宙“三才”之一。《周易》的《系辞传》,将人道与天道、地道并称。老子称人为“域中四大”之一,《礼记·礼运》则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以后,董仲舒更极言道:
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 人之超然万物之上而最为天下贵也。
这都是肯定具有理性的人在无限广袤的宇宙间卓然而立的地位,有了人方有文化的世界,“人文”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思索的中心。
6 以天人合一概括中国文化是片面的
总之,中国文化在天人关系问题上走的是一条“循天道,尚人文”的路线。这一概括似较“一天人”或“天人合一”更周全些。因为,中国古代固然有发达的“一天人”或“天人合一”思想,同时也有相当雄辩的“天人相分”论者涌现。从春秋时子产的“天道远,人道迩”,到战国时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肯定天是无意志的自然物,与人世间的兴亡治乱各不相与。故尔单以“天人合一”总括中国古代的天人关系论,显然并不全面。
然而,“循天道,尚人文”则是大多数思想家和典籍所共同遵循的运思路径,《论语》《孟子》及《易传》《中庸》《大学》系统自不必说,即使力主“明于天人之分”的荀子,也既重视“天道”的探索,更强调研习人伦和制度。
至于老、庄系统,其发达的“道论”突破以人格之“天”为最高主宰的世界观,又克服用具体物质(如金、木、水、火、土)解释宇宙本体的局限,提出“道”这个最高范畴,而“道”本身便兼及“天道”与“人道”两个侧面。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言如果指庄子只讲消极顺应自然,忽视人的能动作用,是准确的;如果指庄子把人道排除在视野之外,则不符合实际。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论”,便是强调人道与天道的最高统一性,并不意味着对人道的弃置不顾。
人所共知,老子有“绝圣弃智”的反文化观念,庄子有“逃虚空”的出世倾向,但他们对人生世务的关切,仍然透现于《老子》“五千言”和《庄子》内外篇的字里行间。老子说:
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这里表现出对人和社会事物何等深切的关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又流露出何等宽大的胸襟和真诚的救世真心。至于庄子在“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的困境中,仍然发出呼唤“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则显示了何等坚忍顽强的求索精神。
所以,与“天道”契合的人文精神,不仅存于儒、法、墨诸家,在道家那里也潜运默行着。
(本文选自冯天瑜 著《中国人文大义》,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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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文大义》
冯天瑜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4年6月
内容简介:冯天瑜,中国历史文化学家,武汉大学资深教授、教育部社科委员会委员。长期从事中国文化研究,提出“文化生态说”“文化元典说”。著有《中华文化史》《中华元典精神》《中华文明五千年》等。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等。新时期中国文化研究的先行者,有影响力的中国文化普及者。
“文明以止,人文也。”人文是文化的核心,何为中国文化,绕不过何为中国人文。本书以短小精悍的形式,依托数十年的研究成果,饱含反思与哲思,讲述多元一体中华文化的核心中国人文的传奇,以图文溯源历史、寻脉人文。本书聚焦中国人文传统及特质,中国人文数千年,经历了闻所未闻的互鉴与融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轴心。从人文传统到当今日常,从中国精神到西方人文,在这本小书的叙述中,人文精神与物质文明并驾齐驱,中国人文的特质渐为清晰。本书短小的篇幅,却打通中西、沟通古今,可谓中国人文研究与普及的奠基之作。
值班编辑 | 轻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