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一天,阳光晴朗,校园里传来一阵高亢嘹亮的军号。王昆坐在沙发上,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专访,分享他的写作经历以及创作《去往马攸木拉》背后的精彩故事。
王昆是军旅作家,这些年来他的创作激情持续燃烧奔腾,从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抢滩》《雅拉约古》、长篇非虚构《六号哨位》《UN维和步兵营》等,到中短篇小说集《我的特战往事》《流苏》《绝非兵家常事》,他笔下的精彩故事,引发读者热情关注。其新作《去往马攸木拉》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记录了他作为援藏医疗队队员,2016年至2020年间跟随部队到青海玉树、果洛,西藏那曲、阿里等地为牧民开展医疗服务,以及巡诊路上的故事。在高海拔的藏地,在人迹罕至的雪域高原,在条件艰苦的边境哨卡,王昆说他感受到牧民的淳朴,更见到诸多坚守岗位默默奉献的解放军官兵,并被他们的伟大精神所深深震撼。
写作治愈了我,如同推开新世界的门
读《静静的顿河》感觉好像触发了头脑里写作的开关
王昆出生在安徽淮北的农村,童年生活贫困,父亲对他管教又非常严厉,这样的成长环境造就了他坚韧的性格特质。
小时候王昆经常听爷爷给他讲带兵打仗的经历,“爷爷年轻时在骑兵团当过通信兵,无数次听爷爷讲述骑兵的故事,这让我对当兵无比神往。”长大后参军入伍,王昆实现了梦想。
2007年,王昆经历第一次人生转折,从一名后勤兵到成为特种部队的一员,他面临着巨大挑战,“一开始适应不了,我们跳伞的时候真的是写封遗书再跳。”一次演习中目睹战友发生意外,给他带来很大冲击,“很长一段时间我听不了别人关心的话,觉得自己被困在了原地。”
如何消解挥之不去的苦闷心情?王昆默默地把思绪转变成文字,写下自己在特种部队的生活。“当时我不会上网,我有个同学把我写的东西贴到博客上,后来有出版社联系他,说这个系列你别往下贴了,我们要出版。”王昆回忆说,出版社跟他联系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相信,“我第一反应是问我是不是要拿多少钱,他们说不用,我们要给你稿费。”
“写作治愈了我。”王昆感慨万千,他坦言起初野蛮生长的写作像一个孤立事件,但赋予了他自信,“这本书的文笔不算成熟,但我从文字中得到了力量。这个书的出版,把我从那种整个人都不对劲的状态中拉了出来,这份治愈力我收到了,好像一下打开了新的世界。”
此后,王昆一直在基层一线带兵,每天工作繁忙、训练紧张,写作实属“奢侈”。直到2013年,经历两次工作调整之后,他开始沉下心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方向,最终决定重新拾笔,走上写作的道路。
王昆感到庆幸的是,当时勇敢地迈出这一步。“要是那时知道成为一个作家要经历这么多的历练才能成熟,可能我都吓得不敢写了。对我来说,写作挺顺利,我觉得是我的运气特别好。”
有一次他读《静静的顿河》时,感觉好像触发了头脑里写作的开关,“我真的看了不到十页,就知道了小说要怎么写,那些宏大的场面一下就触动了我。我当时天天在登陆艇上,我就写下站在船头上,望见大海,向前劈波斩浪的那种拼搏之感。”
王昆善于观察生活,搜集素材,他写作的故事情节几乎都源自真实生活。他印象很深,反复看《静静的顿河》时,他和战友出海去执行任务,“开船要三天,有一夜风浪特别大,我们的船差点儿搁浅。当时我们参谋长气得发脾气,他的几句话把我骂开窍了,他说,这片海域,我们天天都要在这儿过,你随便舀起一碗海水,都有三滴是你撒下去的尿。今天是阴历十五涨大潮,涨大潮的时候搁浅,你就等着下一个十五再下来!我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我拿笔就记,心里想着一定要把这几句话在小说中给它用上。”
在海上,担任着渤海前哨登陆艇艇长的王昆找到了构思小说的感觉。一旦有了几句对话、若干场景,他就试着自己铺垫情节,设计起承转合,打磨出有模有样的故事。他认为这些经历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更加坚定了写作的初心。
写当兵的故事,十年出了九本书
“推土机式”的写作,让他意识到了危机
机会不仅垂青有准备的人,也总会光顾有胆识的人。有一天,王昆在船上接到解放军艺术学院廖建斌老师的电话,问他能不能写几篇反映部队一线生活的小说,“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就答应了。”当时船上有一个特别爱看书的战友,带了几本小说选刊,王昆看到其中一篇马金莲的小说,他很快意识到怎样去更好地构思一个短篇小说的开头、结尾。
“在船上我就写了8000字的初稿。”下船之后,他直奔码头,用了大半夜的时间,最后完成了一部14000字的短篇。王昆记忆犹新,“我记得投稿没几天,就接到邱华栋的电话,他当时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他说,我很好奇,你写登陆艇在大海上航行,波浪非常大,有耗子成群结队地顺着甲板爬上去往海里跳,耗子是晕船吗?就这样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后来他说,这篇小说我一口气看完了,看完手心攥了一把汗,你这个小说我要用。”王昆印象很深,六月底投的稿,八月份就刊发了。
《登陆艇搁浅之夜》在《人民文学》发表后,反响甚大。不断有编辑的约稿电话打来,“从2015年7月份开始,12个月我发了13个中短篇。”王昆在文字上热血冲锋,令读者身临其境。
后来进入鲁迅文学院上学,王昆说他开始真正理解文学,得到滋养,“我感受到获得知识的时候,会有种幸福感!”王昆开始思考,“以前像疯了一样写,写的都是当兵的一线故事,十年出了九本书,发表了三百多万字,后来写着写着我就不敢了。为什么不敢了?我就觉得我的写作太顺利了,好像有点问题。我记得有人跟我形容,说看王昆写东西,直接就像开个推土机一样过来了。我觉得这样不行,我不想写看起来挺热闹的写作,我想让写作变得更有意义。”
自那之后,王昆在阅读经典文学中反复咀嚼,并且开始有意识地弱化“军事专业小说”的标签,“比如我最近就在读劳伦斯,就觉得整个创作欲望又在喷涌,我想借由故事不仅塑造好人物,还能讲出道理,我希望别人在评点我的时候,不是说他这个经历真好,我一定要做到让人家说他这个小说真好。”
在王昆看来,写作需要有一定的语言天赋,“以前我说话是说话,写作是写作,好多熟悉我的人跟我说,你平时说话挺幽默的,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语言放进作品里面,写成你这个人的感觉。我就认真想了想,现在手头有一个长篇小说,我就试着放进一些我平常说话的句子,看了就觉得想笑,觉得这个写法挺可爱的。”
写作都没有遇到过创作的瓶颈吗?王昆坦言,他能清醒感受到,如今自己正处于一种重构自我的阶段。在他看来,看一个作品的好坏,需要看作品本身是否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我其实对自己并不满意,我有很多想写的东西,需要再提高作品的文学性。”
在牧民与医疗队之间架起一座信息桥
“你是我们草原的朋友”
前几年,王昆作为援藏医疗队员,在青海玉树高原和西藏阿里高原等地工作时记录下所见所闻所感,结集在《去往马攸木拉》中出版。
王昆说无论穿梭于边疆,还是行走在高原,都在体验一种不同的人生。“整理这些文字时,我一直被感动着。那些医疗巡诊中认识的淳朴牧民,那些深入基层时接触的一线军人,他们身上独具的那种专注、坚韧,深深地感动着我。如何捕捉和展现他们身上这种独有的精神状态,让更多人了解这个时代另外一种不同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成为我这个写作者的使命。”
作为援藏医疗队队员,王昆的主要工作是在医疗队与当地藏民之间架起一座顺畅的信息桥,“比如医生给当地牧民治疗,有时候他们不愿意手术,我就去协调好,让医生顺利上手术。”
起初,因为文化理念的差异等原因,巡诊工作并非一帆风顺,但王昆觉得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属于胆子比较大,第一天去,我直接上到了海拔4300米的地方,第二天发烧39摄氏度,我飞到成都待了两天,烧退了马上又回去了。”王昆笑言,一开始这么拼就是想尽快为医疗队的工作打开局面。
王昆感触很深,当地人对新事物、新科学,有一个从陌生到熟悉、从排斥到接纳的过程。他买了很多书,用知识消解藏族同胞们的顾虑,大家慢慢开始接受了动手术。“同时我也跟医疗队沟通,说我们进藏来开展健康扶贫工作不仅是一个单纯看病的问题,也肩负着文化交流的任务。后来我们的医疗队主动去给大家普及健康知识,做好他们的体检工作。工作进展越来越顺利,那些牧民不光接受了手术,医生嘱咐他们平时要注意哪些事情他们也都听,健康的知识更加深入到他们的生活中。”
平时王昆经常去牧区看望牧民,跟牧民一起劳动,也陪牧民的孩子们玩。后来有一个会说汉语的牧民对他说,“你是我们草原的朋友。”
有一次,王昆带着医疗队深入黄河源头,当他了解到可可西里的巡逻队员很难及时买到常备药,他打报告得到批复,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开设了前置药房,在里面投放常备药,解决了巡逻队员的用药难题,“他们特别感动,觉得巡逻的时候更安心了。
深入高原藏区,王昆体会最深,人性是美好、淳朴的,“那些牧民们看你喜欢吃这个东西,拿一个筐装给你。他们后来看病有什么问题都来找我,我就告诉他们这个是治疗肝脏的专家,这个是心脑血管病专家,经过一番沟通转述,他们就会非常配合医生上手术。”
王昆打开手机,一些他和牧民的对话映入眼帘,“到现在他们遇到什么症状,都会把病例发给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前几天,有一个牧民需要一种特殊的补血药,在当地买不到,我给他们寄了三盒过去。他们都是普通牧民,觉得你是帮他们办事的人,遇到事情直接找你,认定了你是他的朋友。”
写作能唤醒人们内心的良善
十字路口箱子上的一份饭,改变了儿子
六年前年王昆遇到一个哨卡老兵的故事,始终放在心底:这位老兵入伍十三年,曾有多次机会离开高原,但都选择了留下。我了解到他的特殊经历,深深为之震撼。原来在哨卡附近,有个小牧村,老兵和驻地牧民家的女儿相爱。有一年秋末,牧民家的帐篷被狂风连根拔起,女孩也被裹挟着跌下山谷,头受重创,当即身亡。哨所官兵救下了女孩的阿爸阿妈,并在放牧地埋葬了那个女孩。此后,老兵更加沉默寡言,每逢执勤路过,都要去女孩的坟前独坐一会儿。老兵退役后,放弃回到城市的机会,只想守着心爱之人离去的地方。
如何把这个故事融进小说,王昆一直在寻找动笔的感觉。直到有天夜里遇到一幕,瞬间打通了他的灵感。“那天夜里,我们往回走,发现远处亮着灯,身边几个巡山的牧民以为是盗猎的,立马变得神情紧张,而我就是在那个瞬间,看着远处无人区里的灯火,突然一下想到心底里的那个故事,身上就感觉通电了一样,当时脑子里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他没急着下笔,继续等待。一次王昆在藏区和一位僧人交谈时,突然觉得小说里的主人公女孩身上好像具有了一种魔力,“我当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这个小说的结尾:天非常冷,女孩从帐篷里出来,脱掉外衣,往河流里面走。一直跟在后面的男人,这时候仿佛看见天上出现了九个太阳。我就想这种不真实感或许能够触动读者思考……我觉得这就是小说的意义所在。”
王昆直言,写作当然给他带来了相应的经济收入,在他写非虚构的那几年中,得到了满意的稿费。但更重要的是,写作时他就像进入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能消解现实中遇到的很多烦心事,改变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
他最难忘的是,在巡诊路上遇到的人和事,令他体会到金子般的心灵。“比如我们到牧区去巡诊,有一些道路危险的地方,医生们主动带着大量药品进去,因为那些牧民的常见病是风湿病。还有一次,我们巡诊到边防哨所,那里正在建楼,很多务工的人在那儿干活,有受伤的人怕耽误工期不去看病,我就协调说我们出来巡诊,不单管牧民,务工的人也得管,我来签字负责。医生们中午都不要休息了,大家多待了一个小时给他们看病,那一刻我尤其体会到了救死扶伤的精神。”
通过写作,能唤醒人们内心的善良,进而推动周边的世界发生一点点改变,在王昆看来是大好事。有一件事令身为作家的他颇为感慨,“我儿子八岁时写了一篇作文,写有一天我们在藏区的一个小餐馆吃完饭,我又打包了一份饭,出门后放到十字路口的一个木头箱子上。他就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放这儿?我说因为藏区之间路途遥远,有很多朝拜神山的人从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很可能没饭吃,把饭放在这儿,他们如果饿了,就可以来这儿吃。我老婆说孩子因为这件事改变非常大,夏天他只要看到马路上年龄特别大的环卫工,一定会让妈妈去送一瓶水。他的老师看完这篇作文,特别感动。”
听王昆娓娓道来一路奋力写作的经历,令人感受到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在燃烧。雪域高原上的故事激励着他前行,他希望用文字传递爱与温暖,让更多的人拥抱生活。
文/本报记者李喆供图/王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