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的电影有种极为独特的吸引力。不,不仅仅是丽芙·乌曼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还有更多独属于他的个人符号:痛苦的病人、暧昧不定的神父、死而复生的迷幻、沉默与压抑的激情,以及各色各样的女人。唯独伯格曼镜头下拥有这样的女性角色,他毫不犹豫地给予她们自私、虚伪、假意逢迎和残酷的冷漠,却又因此挣扎痛苦。用特吕弗的一句话:“在他的电影里,女性不是通过男性棱镜反映出来,而是以一种完全同谋的精神所表现。”你无法在他的电影里找到理想女性或男性的投射,只有深重而一致的孤独与贪婪,无法得到救赎和解脱。
这一切在《呼喊与细语》中达到了极致。
他用一个半小时塑造了整整四位女人,每一位都曾在他之前的电影中有所体现,却并不重复。玛利亚和《假面》里似笑非笑的女演员,卡琳和《冬日之光》里深受冷漠折磨的神父,圣母化身的安娜,伯格曼式的病人艾格尼斯。她们齐聚在《呼喊与细语》,在同一部电影里相遇。
作为段落式的电影,伯格曼能在所有人物都能有力地被塑造成型的同时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编剧功底实在了不起。主脉络中,讲述了大姐艾格尼斯病死的现实过程,中间则穿插着照顾她的妹妹们和女佣安娜的过往。一切于死者的梦境推向高潮,又在众人分割完财产并卖掉庄园,纷纷前往车站后,悲剧地结束。而支线里,老三玛利亚看似温柔亲和,实际烦闷又寂寥地渴求情感,和医生有不轨之情;老二卡琳在谎言与冷漠中挣扎,只有通过痛苦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安娜在女儿死后移情重病的艾格尼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是唯一真心实意的照顾者,却在她死后被遣离庄园,仅仅留下了艾格尼斯的日记。电影在日记往日美好而安宁的回忆中结尾,一切仿若过往云烟,余韵久久不散。
本片很大一部分魅力来自封闭又干净的摄影构图,它不仅没有喧宾夺主,反倒让整个故事都笼罩着沉默又孤立的色彩。主角们的衣着和环境总是能形成对应,受鲜红墙纸压抑封闭的躯壳与白玫瑰般的灵魂,包裹于洁白的死者对黑衣的生命眷恋呼唤,遍布着繁复暗纹的餐厅与人物洁白的面孔,全部令人印象深刻。以下为开场的画面之一
看似静止美丽,却和《石榴的颜色》那般彻底的诗电影叙述截然不同,没有刻意追求静态的人物画。它是动态的戏剧调度与构图平衡的卓越结合,全部是导演所希望所摆放呈现在画面之上,没有任何其他因素干扰。可以从衣着中看到人物的性格:保守而冷酷的卡琳,散漫美丽的玛利亚,穿着围裙、衣着简朴的佣人安娜。画面右侧的镜子对于众人的审视意味十分明显。
同样,我们可以看到奠定全片特色的转场:伴随着呓语的鲜红渐变面部特写。
斯文·尼克维斯特对于光线和人物面部特写的卓越结合赋予了影片灵魂,针对面部平静而细致入微的捕捉和躁动不安的背景细语带来了强烈的对比。我看完影片许久,每次回忆起《呼喊与细语》,第一个想起的依旧是鲜红的转场和毫无表情的脸,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沉默与挣扎的人物情感。没有任何一部电影在每一幕的过渡能让我印象至深于此种程度。
至于面部特写、演员演技和台词的最佳结合,则是在医生在镜子前对玛利亚描摹她面孔特质的段落。他仔细描述玛利亚的眼神、嘴唇、额头、耳朵到下巴的线条,说她现在游移、不满、冷漠、随便与懒散。最后问:“玛利亚,你为何总是冷笑?看到没?你总是冷笑。”不论是演员随医生的指尖演出的细致面部动作,还是台词文本中层层递进的质问节奏,都在说出他说出冷笑一词时给我带来了一瞬间的震颤,仿佛窥见了一个灵魂的本质。而玛利亚的答复让这种单方面的审视一下变成了两个人的剖析。她说她知道医生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一切,是在他自己的脸上,因为他们是如此相像。区别在于医生认为他们需要被赦罪,而玛利亚认为自己无罪,而画面立刻转到了尤金——被她背叛的丈夫脸上。
尤金刺伤自己的那一段演出也十分精彩,想到了后世如《死亡诗社》之类的自杀戏,隐约觉得伯格曼在这里的布置有些反高潮。他不仅让一直沉默懦弱的人一边颤抖一边喊“救救我”,还以固定的机位捕捉了他缓慢起身、露出匕首、挪到椅子上开始剧烈哭泣的全过程。仿佛观察者毫无知觉,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视角。
画面一转,我们看到了玛利亚恐惧后退的表情。这和她在艾格尼斯发病时用力捂住脸时的表现一样,与结尾最终的逃跑几乎如出一辙,冷漠的人物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缺陷重重的玛利亚和卡琳让我难以憎恨,伯格曼也并没有在批判她们。他的电影并不辛辣,而是沉默又克制,几乎看不出鲜明的感情倾向。大量复杂和挣扎的角色,却安静无比,仿佛被厚厚的墙壁封闭在冷漠和孤独的乌托邦。
或许在质询上帝上会反应的比较明显吧,面对艾格尼斯的尸体,神父的面部却勾出了一个极快的冷笑。
他感慨艾格尼斯比他信仰坚定,然而即刻开始谈论葬礼事项,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安娜身为女佣却远比他更像神职人员,甚至是圣母的化身,就像《冬日之光》里女教师远比真正的神父更富于怜悯。在安娜解开领口爬到床边,搂住艾格尼斯的片段,画面最终的定格和名画中的圣母构图如出一辙,在结尾也只有她愿意站在死去的艾格尼斯身边,把我们带回曾经的追忆里。
艾格尼斯在梦境中的呼唤让人印象深刻,极有爱伦坡的哥特式主角因为痛苦地眷恋着人世的温暖即使身躯腐烂仍不愿离去的异样美感。在《野草莓》的开场,主角也在梦境中见到了起死回生的尸体,在《假面》的开场,小男孩起死回生,走向巨大的模糊不清的面孔。在伯格曼同样善于表现咳嗽的病人的疼痛与恶心的前提下,这种对于生命的眷恋就更加有趣,让人毛骨悚然却富有魅力了。重病的艾格尼斯在用她漏风般的嗓子咳嗽时,对于身体散发出臭味的在意时,已经尸体僵硬却仍然一声声呼唤姐妹们,甚至拥抱玛利亚之时,这一切都让人汗毛倒竖,心惊胆颤。说实话,不论伯格曼的演员是什么派的演出方法,我这个观众一定是彻头彻尾成为了一次体验派……
夹杂着呓语与呼唤的鲜红转场、封闭的深红壁纸和洁白的长裙、黑暗中的死者、开阔的金色公园。电影让我们体验一场又一场不同的人生,而《呼喊与细语》把我带入生死的边界,留下难以散去的怅惘。(陈楚晴)
图片来自影片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