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出色的艺术手法,韩愈称之为“葩”,王士祯比它“如画工之肖物”,也就是说诗人善于塑造众多逼真的人物形象,就像花一样生动美丽。这种艺术境界,是与其语言艺术的高度成就分不开的。其中经前人总结的常用表现手法为赋、比、兴。
赋
朱熹说:“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换句话说,赋就是叙述和描写,它是诗人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谢榛《四溟诗话》对赋、比、兴曾经做过一番统计工作,他说:“予尝考之《三百篇》:赋,七百二十;兴,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他的统计可能有出入,但结合诗篇实际情况来看,赋句确实占多数。由于赋比较直截、明显,不像兴那样复杂、隐约,所以后人对它的研究比较少。
《诗经》运用赋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一) 全诗均用赋体者,如《静女》、《七月》等。《七月》全诗八章,将农民一年十二月的劳动项目铺叙出来,议论抒情虽少,但农夫被领主剥削的道理自明,不必再费什么唇舌了。
(二) 全诗均用设问叙述的,如《采蘋》、《河广》等。《河广》是春秋时宋人侨居卫国者思乡之作。这位游子,虽极思返乡,但终无法如愿以偿,于是唱出了这首诗。全诗二章,每章四句,都用设问的赋式,杂以排比、夸张、复叠的修辞;于是宋国虽近而至今不得归去的思想感情,便委婉尽致地表达出来了。
(三) 每章章首起兴,下皆叙述者,如《燕燕》、《兔爰》等。《兔爰》全诗三章,章首一二句都是起兴:“有兔爰爰,雉离于罗。”下两章只换一个字而意义相同,由此而引起下面的叙述,抒写“我生之初”和“我生之后”的苦乐悬殊。这诗应以赋为主,而兴是为叙述抒写服务的。
(四)全诗仅首章或一二章起兴,余皆叙述者,如《节南山》、《谷风》等。《谷风》首章的“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二句是起兴,兴句中所写的丈夫的暴怒,引出下面叙述诗中女主角当初治家的勤劳,被弃的痛苦等等,都是以赋的形式来表达的。
(五) 杂比句的描写叙事诗,如《君子偕老》、《斯干》等。《斯干》全诗九章,第四章的“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运用四个比喻,形容殿堂的宏伟华丽。其余都纯用赋法,描写生动,是一首较好的叙事写景诗。
(六)采取对话形式的赋体诗,如《东门之墠》、《女曰鸡鸣》等。《女曰鸡鸣》是夫妻早起的对话,叙述他们二人一问一答,最后丈夫解下身上的佩玉相赠,表示对妻子的深情厚爱的报答。诗人运用赋的手法,速写了一幅幸福家庭的图画。总之,赋可以是叙事、描绘,可以是设问、对话,也可以是抒情或者发议论。议论诗以二雅为最多,不胜枚举。
比
朱熹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换句话说,比就是比喻,在《诗经》中用得很广泛。它的形式,可分为明喻、隐喻、借喻、博喻、对喻等。
明喻是正文和比喻两个成分中间用一个“如”字(或意义同“如”的他字)作媒介,如“有女如玉”,这是用玉洁白柔润的属性,刻画诗中人物的美丽温柔。又如“有力如虎”,抽象的“力”的概念,通过比喻,就从具体的“虎”字而形象化了。
隐喻是将正文和比喻合为一体,如果说明喻的形式是“甲如乙”,那么隐喻的形式可以说是“甲是乙”。《正月》的“哀今之人,胡为虺蜴”,《节南山》的“尹氏大师,维周之氐”,“为”和“维”都解做“是”。说当时人是蛇虫,把他们形容得很透彻。说姓尹的太师是宗周的根柢,一个“氐”字也道出了尹氏对于周王朝的重要性。
至于借喻,是正文全部隐去,以比喻代表正文,其中带有讽刺意味的,亦称讽喻。如“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是借田间的大老鼠,来比贪婪的剥削者。《新台》诗说:“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诗人借丑陋的癞蛤蟆,来比丑恶的卫宣公。这样一借用,更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
博喻顾名思义即用多种比喻来形容正文。如《淇奥》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人以切磋琢磨等方法,比有才华的君子精益求精地修养自己的才德,对诗中的形象起了精雕细刻的作用。
对喻是正文和比喻上下相符的一种形式,它的实质及作用和明喻一样,但在形式上却省去“如”、“若”等字,是明喻的略式。如《衡门》的“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前两句是比喻,后两句是正文。《巧言》的“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跃跃毚兔,遇犬获之”,前二句是正文,后二句是比喻。宋陈骙《文则》称它为“对喻”,因为在句式上是两两相对的。从上看来,比和赋一样,性质很明显,后人对这也没有什么争论。
兴
最复杂的问题是兴。兴是启发,也称起兴。它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又称“发端”。有些学者对兴和比、赋的差别感到有些混淆,不易辨别;有些人干脆否定兴的存在。我以为结合诗的内容和形式作具体的分析,还是可以指出它和比、赋的区别的。
第一,兴多在发端,它在诗篇的地位,总是在所咏事物的前面,极少在篇中,即朱熹所谓“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而赋、比无此特点。
第二,比的运用,是以彼物比此物,总是以好比好,以不好比不好。但兴含比义时,有时也可起反衬作用,如以好反衬不好等。《凯风》末二章说:“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陈奂《诗毛氏传疏》说:“后二章以寒泉之益于浚,黄鸟之好其音,喻七子不能事悦其母,泉鸟之不如也。”这样反衬诗中形象的特点,是比的手法所没有的。
第三,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比是先有本事和思想感情,然后找一个事物来作比喻。如“有女如玉”,玉这个东西,不是诗人当前接触到的,而是诗人依据过去的经验,认为玉是漂亮温柔的。当见到女时,便联想到玉,故意取它的特性来刻画女。兴就不是这样,是触物起情。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而比句多在章中。
第四,比仅联系局部,在一句或两句中起作用,如《硕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每个用来作比的东西,仅仅联系句中被比的东西,不能互相移易。兴则不然,诗的开头两句往往为全章甚至全篇烘托了主题,渲染了气氛。如《关雎》的作者,看见雎鸠关关地叫,在河洲追求它的伴侣,诗人便联想到君子所追求的那位德貌兼美的好姑娘,就把最近夜里翻来覆去失眠的痛苦,同她谈情结婚的幻想,写成一首诗篇。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兴句,便标示了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君子追求淑女的主题。
从上看来,兴和比的差别,不但搞得清楚,而且是比较明显的。至于兴和赋的区别,也是能搞清楚的。赋是直述法,诗人将本事或思想感情平铺直叙地表达出来。如《狡童》是把狡童不和诗中的“我”说话、同食,因而“不能餐”、“不能息”的情绪直率地表达出来。兴诗就不是这样,如《汝坟》的“遵彼汝坟,伐其条枚”,这是诗人本身正在做的事。由于当前所作之事,触动了诗人的思夫之情,她就将当前伐条枚的事如实地叙述下来,所以很像赋。下面接着说:“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她由伐条枚而联想久别的君子。所以上二句是兴不是赋。《泽陂》的“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是写景,形式上很像赋。诗人看见湖水的堤旁有菖蒲和荷花作伴,因而触动了诗人失恋之感,唱出了“有美一人,伤如之何”等诗句。所以上二句也是兴不是赋。《泽陂》的写景和《汝坟》的叙事,并不是单纯的,而是由这种景或事而触动起来的一种思想感情,是和全诗的主要内容有紧密的有机联系的。由此可见,兴和赋的差别也是很明显的。
《诗经》兴的手法,到底有哪几种形式?在诗中起了什么作用呢?它的形式:有各章都用同样的事物起兴的,如《萚兮》;有各章用不同的事物起兴的,如《南山》;有一章之中完全用兴的,如《葛覃》的第一章;有全诗都用兴法来歌唱的,如《鸱鸮》。
这四种形式,它可以起比喻衬托的作用,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是比喻衬托君子追求淑女之情。
它又可以兼有写景叙事的作用,如《风雨》每章均以风雨、鸡鸣起兴,渲染出一幅风雨凄其,鸡声四起的背景,生动地刻画了思妇“既见君子”后的喜悦心情。
它还可以起塑造诗中主要人物形象的作用,如《摽有梅》,三章分别以“摽有梅,其实三兮”、“摽有梅,其实七兮”、“摽有梅,顷筐塈之”起兴。三章兴句的层次,与诗中人物心理活动的变化相适应,刻画了一位直率真诚渴望爱情的女子形象。
它又可以突出诗篇主要内容的作用,如《绸缪》开头就唱“绸缪束薪,三星在天”,这在当时人一听,就马上理解他唱的是结婚诗。因为周代的风俗习惯是这样的:结婚必定在黄昏时候,必定束薪做火把,束草喂马,迎接新娘,举行婚礼。
它又能增强作品的思想感情作用,如《相鼠》的兴句说“相鼠有皮”,诗人以最讨厌的老鼠尚且有皮,反比卫宣公人不如鼠,表现了诗人对统治者的谴责反抗的思想感情。
它又能起调节音律、唤起感情的作用,当我们读到“伐木丁丁(音争),鸟鸣嘤嘤”、“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时候,就会引起一种音响抑扬的美感。有的诗人运用民间习语作为开端,它和诗的下文意义多不连贯,但唱起来音节悠扬合拍,流利顺口,如《扬之水》。由上看来,《诗经》中兴的艺术形式是多种多样的,它的作用也是多方面的,较赋和比复杂多了。
赋、比、兴是《诗经》最基本的艺术特点,但它的艺术魅力,并不止于此。还有一些修辞手法,如复叠、对偶、夸张、示现、呼告、设问、顶真、排比、拟人、借代等等。限于篇幅,只得从略。
《诗经》所使用的语言,既丰富而又多彩,用来绘景塑形、叙事表情,愈觉诗篇鲜明生动。有些词汇,经过几千年,一直到今天还在使用, 如“中央”、“休息”、“婚姻”、“艰难”等, 而“尸位素餐”、“秋水伊人”、“高高在上”、“惩前毖后”等,也成为常用的成语了。这不但说明《诗经》的语言丰富精炼,且对我国民族语言发展有较大的贡献,成为研究古汉语者必读之书。
《诗经》的句法,主要是四言的,这可能受原始劳动诗歌一反一复的制约。但到诗人情绪激昂时,也会突破常用的句式,如《伐檀》五、六、七、八言都有,《缁衣》中有一言句,《祈父》中有二言句,《君子于役》中有三言句,可见《诗经》的句法,有从一言到八言的变化。
《诗经》的韵律,是比较和谐悦耳的。在声调方面,有双声、叠韵、叠词、复句之妙,有顶真、排比之变,有兮、矣、只、思、斯、也之声。这些,都加强了诗的音乐性。在用韵方面,也是比较复杂而又自由的。好在王力同志的《诗经韵读》已经问世,读者可按古音去读《诗经》,一定是音节铿锵,和谐优美的。
(摘自《诗经译注:彩图玲珑本》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