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上一部《安南怪谭》更精进了,堪称中华影射学、中华附会学和中华杜撰学21世纪标志性著作。一边是中国丰富的“子不语”文献,一边是博尔赫斯的“想象动物志”,缝合成一本正经的荒诞不经。双行夹注的设计太妙,里面的陈仓暗度、移花接木、含沙射影、假痴不癫、借尸还魂,是对中华文体学的全新贡献。作为学院派小说,文献部分是扎实的,拼接部分是自然的,至于情节部分,没有情节,穿插在各篇里尤其是夹注里的一串女子——叙述者的安南众女友,我觉得,才是真正的“安南想象”。所以在交趾地方的奇迹、异物、幽灵和古怪之下,全书的隐藏主角是这位作者本身,他过着一种“副本式”生活,经受着圣安东尼的诱惑,却只能游戏于文字。可是在文字的世界里,他又仿佛齐天大圣,驾驭天马而行空,离经叛道,自得其乐地写就一部奇书。
在今日文坛上,赵松是特别的,不为大众所知,但被少数人喜欢。他悬停那些飞奔着的、凝固那些流动着的、捕捉那些不经意弥散的、雕刻那些不成形状的,向意识和无意识的交界处写,向当代人涣散的脑回路中写。本书是失眠症患者、梦游症患者、贪睡症患者的世界,有不少你我他她它,但没有中心主人公和贯穿情节,甚至没有目录、没有规定的阅读顺序,像散落的积木,可以自由拼搭,又像是一个巨大的魔方,完全不按读者意志颠倒旋转。作为文体家的作者,试着越过人物和情节,将读者直接拉进其中,似是而非的,似曾相识的,无头无尾的,不能自洽的,而这恰恰是当代人对这个世界的体验吧——只有瞬间的切身感觉是真实的,其它一切完全无力把握。文中出现很多次金色和淡金色,我觉得是我闭上眼睛,在“眼后”出现的那种光感,在那后面是黑暗。
俄罗斯民谚说:“没有义人就没有村庄,没有圣人就没有城市。”在俄罗斯文学里,一列列都是圣愚、纯洁的人、悔罪的人、受苦的人、自省的人、自我牺牲的人。从这样的角度看,《拉夫尔》接续上了厚重的俄罗斯精神传统,那样明亮,那样诗意,又那样哀伤。作者是俄罗斯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他说,“我想要讲一个能做出牺牲的人。不是那种一分钟热血就足以做出的伟大的、一次性的牺牲,而是每天、每小时的人生牺牲。我想要用某种其他的东西来对抗当代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成功崇拜。”拉尔夫的一生示范了如何爱人、爱身边的人、爱具体的人。作者在接受上海记者采访的时候说:“拉夫尔是一个真正存在着的人,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我是如此为他动容。”——谁能不动容呢?
在托卡尔丘克这里,“文学奇迹般地保留了怪异、虚幻、挑衅、戏仿和疯狂的权利”,在本书里,文学还奇迹般地保留了打捞历史、填充历史的权利。当托姐写其它作品时,加进了诸多神秘元素;而写这部神秘主义运动的小说时,却反其道而行之,除了彦塔那个超然的“第四视角”,几乎是一部叠满细节的18世纪波兰生活百科全书。1038页、200个人物、190余年、7个国家、5种语言、3大宗教,这部“决定性作品”通向诺贝尔文学奖,也通向另一种“历史小说”,它线索纷纭,不断变幻视角,关于犹太宗教运动的内因、兴起与群体疯狂,揭示得颇为清晰,而中心人物宗教领袖雅各布·弗兰克,却始终是面目模糊的,他是斗士还是叛徒?是骗子还是疯子?是运筹帷幄者还是顺水推舟者?历史难以有真相,本书恰是写出了这种真相之难。索性保留众声喧哗,这是作者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