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关于司马迁其人、关于《史记》这部作品的著述颇多,而黄德海的这部《史记今读》仍然呈现出一种全新的、朗朗的气象。在这本书里,他以极丰富的征引,追述了司马迁的成长、才学、志向,以及《史记》从“初生时灰扑扑的模样”成为“宛如琥珀的完美织体”般的经典作品的过程。
近日,在成都・寻麓书馆举办的“2024献给城市的人文礼”活动期间,这本书的作者黄德海,与寻麓书馆开垦社成员长社带来了一场分享活动。在分享中,那遥远的两千多年以前的人物和他的著作,变得如此亲近,而也是在这样的亲近中,“不朽”才切实呈现出它的真意。
更重要的是,在作者的旁征博引、传统溯源、古今贯通之下,他以司马迁和《史记》打开的是一整个经典的世界,吸引着读者走进经典的浩渺,看到我们有很多接近它的途径,感受从经典中获得的心灵的遮盖与庇护。
以下为对谈回顾,内容有删减。
《史记今读》,黄德海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艺文志eons,2024年8月。
希望这个传统是活的
长社:司马迁有一句话,“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如果你读过今天我们要谈的这本《史记今读》,我想你会明白司马迁是如何用他的人生和《史记》这本书来完成他这句话的。我们先请这本书的作者黄德海老师来谈谈您写《史记今读》的起因。
黄德海:这本书的起点,跟《诗经消息》很像。当时想写《诗经消息》,是想努力把我们经典的河流拓得开阔一点,就着手写了一篇关于《诗经》的文章。《诗经》里面有一篇《卫风·硕人》,里面有一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中,“美目盼兮”这个“盼”现在多把它解释成流盼,美目流盼,就是《西厢记》里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很生动。但在经典解释系统里,“美目盼兮”的“盼”多解释为人眼珠黑白分明。哪个对呢?这就牵扯到古代跟现代认知的差异。
回到《硕人》,中心人物是卫庄公的夫人庄姜,我们能想象一个国君的夫人“美目流盼”吗,那显然是不合理的,一个国君的夫人这样有点不庄重。所以,这里“美目盼兮”的“盼”,应该是指眼珠黑白分明。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把一个现代观念加进了一个经典里,也很容易把这篇《硕人》当成一首爱情诗,其实这首诗里牵扯了很多复杂的政治因素,我写这篇文章就是希望让“诗”再回到“经”。(诗,更侧重艺术和文学的表达;经,更强调其社会教化功能,用于培养人温和敦厚的性情。)诗经由两个东西组成,一个叫诗,一个叫经,五四以来,我们已经把经典撕碎了,把《诗经》撕成了诗三百,就是三百首诗;还有说国风就是民歌的,比如说这首《硕人》,我们能想象是魏国的老百姓唱出这样的歌来吗?
通过这个例子可以知道,现在的解释系统,会把原来非常重要的一些东西拆得粉碎,这样的话,我们对于经典的解释可能会越解释越远,越解释越窄。所以,我想要做这个事儿,往回推,把这个河流疏浚得越广,河床在上游就越开阔,我们现在能接受得就越多。写完《诗经消息》以后,我发现古代的文教系统在理想意义上特别好,很想看它落实到实际中是怎样的,就准备去写《尚书》。
长社:《史记》是从《尚书》这边引出来?
黄德海:对,在读《尚书·尧典》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天文对于中国古典的重要性,觉得自己明白了一点儿“究天人之际”,就想腾出手来把“究天人之际”搞清楚。我们经常讲天人合一,讲天然感应,那么,天人关系到底是个怎么回事?我就想写一写。写着写着,发现“古今之变”也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一家之言”也不是,司马迁的太史令也不是个管历史的官,就这样一篇篇写下来,就有了眼前这本书。
长社:如果再往前溯,在书里,黄老师也谈到了“巫王传统”,巫和王原来是合一的,后来分开了,巫跟史之间是有密切联系的,黄老师可以谈一谈这个传统是怎么来的吗?
黄德海:从字形看,“巫”就是通天地的人。最初,懂得天地间最整全知识的人叫做“巫”,包括我们现在所称的科学、迷信、文化知识的所有部分。这样一个人在古代一定是特别重要的,比如说,我们一块出去打猎,如果不懂天文,忽然下雨了,我们有可能死在林子里,所以必须有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可以找出一条能走出去的路。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印证这一点,在古代,人们认为“舜”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叫“烈风雷雨弗迷”,就是刮再大的风、打雷下雨的时候也不会迷失方面,可见天文在古代是极其重要的。
巫是一个全能人才,是当时知识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这个人天然就是领袖,能带着我们打猎,带领我们不迷路,让我们牙痛的时候有办法缓解……这个人的知识越全备,他团结的人就越多。等大到一定范围,他一个人管不过来,就只好把巫和王分开,只好分权,这个分权出来的“巫”就是“史”,“史”代表了一切与文字、文化有关的东西。
最初这个“史”又管祭祀,又管占卜、立法,甚至打仗他都管,因为在古代律和兵是一起的。慢慢地,史官这里又分,因此才出现管占卜的、管天文的、管统计的、管跳舞的、管治病的,就越分越细。细到后来,我们一提到“巫”就觉得是跳大神一类的人,好像巫天生是迷信的,但其实在最初,巫和史是最有文化的人,是高级的科学人员。
到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他是不希望这个分裂继续下去的,希望能有一个完备的叙述,就有了《史记》。因为随着“史”的不断分任,我们每个人都被局限在一个分工里了,人就不完备了。这也是《庄子·天下》里所说的“道术将为天下裂”,我们所有的学术都变成了一块一块的,我们每个人也变成了这一块的一部分。
这个形式在古代就是“经史子集”,到我们现在就是学科分工,历史系、哲学系、文学系……一个不断细分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一个问题,比如我是学文学的,好像就不能说历史,不应该碰《史记》,但作为一个完备的人,又有点不甘心,凭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要被学科分工切割成一个只能干这个的人?
因此,我开始写这些内容。我希望司马迁的判断有一天能够跟我们一起来判断当下这个世界。我对故纸堆本身从来不感兴趣,对已死的东西也不感兴趣,我希望传统是活的,可以跟我们今天有关,甚至真正参与到我们日常的每一个判断里。这是我写《史记今读》的目的,是想把司马迁引进我们的今天,参与我们的日常决断。
他不是历史学家
长社:之前在做这本书分享的时候,黄老师介绍说,这本书其实包含了两部成长史,一部是司马迁的成长,一部是《史记》的成长。我们可以先从司马迁开始,聊聊他是如何从小朋友慢慢长大,变成一个像这样希望“究天人之际”的司马迁的?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是如何受到启蒙的?
黄德海:关于司马迁是怎么学习这个问题,司马迁自己是没怎么说的,就两句话,“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我们能够看到的材料就这点。那小司马迁到底是怎么学习的?比如我有个疑问,西汉的时候还没有纸,帛书又太贵,小孩子怎么写字?如果在竹简上直接写,谁家有这么多钱?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左右,有很多竹子或木头被挖出来。其中有根七棱觚,保存得特别好,原来他们是把一个木头做成七棱的,用铅笔写,写了以后,用刀刮去,还可以接着用,就等于是一个练习本。为什么对这个东西的用处这么明确?因为在发掘的时候,连木头的刨花都挖出来了,而且错别字很多,所以推断这是一个相当于练习本的东西。
司马迁可能也干过这个,过去我们把掌握文书的人叫做“刀笔吏”,就是这样传下来的,用笔写,用刀刮,所以刀笔是一起的。挖出来的东西中,还有过去以为完全失传的《急就篇》,《急就篇》是古代教学童识字的书,全是常用汉字,他们学字就是为了文书工作做准备。同时还挖出了九九乘法表,也就是说当时已经有算术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从湖北江陵张家山还出土了《二年律令》,是吕太后二年汉王朝所颁行的法令,里面有一个相对详细的记载,是关于一个史官是如何一步步学习考试的,比如,他十七八岁要认到五千字,参加考试,如果差错率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继续去进修,或者去县里当一个文书。司马迁是家传的史官,应该也学过这些,这就是他的启蒙教育。
再来说这句“年十岁则通古文”,从这句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启蒙和普及教育以外,司马迁凭借他的聪明和卓越,十岁左右就开始读古文。有人认为“古文”是指六国的文字,而学习六国文字是史学童的基本训练,司马迁不至于重复,这样的话,这里应该是指十岁开始读经典,也就是说从十岁岁开始到二十岁以前,司马迁有比较完整的经典阅读训练,再加上他父亲司马谈的指导,司马迁应该已经是当时中国最杰出的学问家之一。
到这里,司马迁的学习时代结束了,他开始了自己的漫游时代,现在推测这段时间应该是三到五年,游遍了大半个中国。当时的游览和我们现在很不一样,现在我们不太会感到不同地方的差别有多大,但那时不同地域之间的差别非常大,由于地域封闭性,导致每个地方的习俗都不同。在选择路线的时候,司马迁也有意选了大禹、孔子、刘邦等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他确信自己文化选择的一个过程。
再后来,他就去了都城,到皇帝身边当侍郎,侍郎类似于皇帝的备用智囊团。如果司马迁不是一步踏入中央,他差不多就是在县里当个小吏,整理文书。但他一步到了中央,后来,他父亲司马谈去世以后,他才接了太史令的职位。这个职位跟我们现在所说的历史没有很大的关系,它是综合了类似皇家天文台台长、皇家图书馆馆长和皇家档案馆馆长这三个职能的一个职位,前一个关涉到他的“究天人之际”,后两个关涉到他说的“通古今之变”。
皇家天文台台长这个职位主要的工作就是“占星”,我们现在一说“占星”好像显得很迷信,但对于当时来说,是非常具有科学含量的工作。
我这么说好像有点偏激,举个例子,比如说天气预报,再准的天气预报也不会百分百准确,但根据科学,我们能预测的程度就到这里。
所以,所谓的科学和迷信,只是我们现代人的一种理解,在司马迁眼里,他要以整个天空的变化来预测世间。而司马迁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凡天变,过度乃占”,就是天上有变化了,才占卜一下,不变的不用占。作为职掌天文的人,司马迁有对奇异天象的记录、对恒星颜色的观测、对恒星亮度的辨别、对变星的记载。并且,司马迁绝对是一个已经认识到岁差的人。岁差是指,地球的枢轴在空间中所指的方向每72年偏转一度。在古代,人的寿命到72岁是很难的,所以一个人基本上一生也看不到一度天变。而一旦认识到岁差这个概念,就可能会更深地认识到人类的知识是必须经过传承的。
还有一个司马迁的故事,是和我们现在有关的——我们的春节就是司马迁主持的那次太初改历定的。在司马迁以前,岁首是10月,是司马迁他们的太初改历把岁首定在了正月,一直沿用至今。通过这件事,我们可以知道,司马迁的算术应该非常好,因为制定历法要推算。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司马迁不是现在所谓历史学家的原因。他写《史记》不是来自他职位的要求,而是他自己想写的一个东西,这叫“家言”,成一家之言,代表了这本书是私人著述的性质。其实,从战国以后,才开始有了私人著述的概念,在这以前,书基本上都是官学,也就是官方的。而到了战国,一直到司马迁,才慢慢形成了个人著述的风气,司马迁是这个风气的集大成者。
《史记》是一本什么书?
黄德海:首先,它肯定不是一本现代意义上的历史书。在司马迁心中,他可能想的是一本经书,但实际上是一本程度极高的子书,不是传统分类的史书,而我们现在把它变成了一本历史书,主要从里面去寻找历史故事。《史记》里用了很多所谓的小说家语言,当时的小说概念虽不像现在的小说,但这里面就有很多编的故事。司马迁为什么要这么写呢?如果这是一本历史书,他岂不是要欺骗大家?不是的,司马迁从来没说过他要写一本现代意义上的历史书,就像《资治通鉴》从来也不是一本现代意义上的历史书一样,后者就是为了给政治做借鉴。
我们知道,李陵事件是司马迁人生的一个大事件。在打匈奴的过程中,李陵被俘投降,汉武帝问了群臣的意见,问到司马迁,司马迁为李陵说了几句话,别的人处罚比较轻,汉武帝却想杀了司马迁,最后受了宫刑。为什么对司马迁的处置很重,因为他天官的身份,相当于代表天否定了汉武帝打匈奴的政策,而打匈奴当时算是基本国策。
发生李陵事件的时候,司马迁已经开始写《史记》了。宫刑以后,他所有的心思就剩下写出《史记》了。为什么要写出《史记》来?一个原因是,那时候还没有来世、轮回这样的观念,所以司马迁当时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世界,人是不能再来一遍的,我这一生要不就完全没有留下痕迹,要不就保留一个名声,而名声就是通过著书留下来的。
司马迁发了愿,一定要写出这本书,这是他现实生命唯一剩下的一个牢固的依托。要把自己的名声留下来,把司马家的家传和他对世界的所有认知告诉后人。
《史记》又称《太史公书》,这个书到底是他和父亲司马谈一起写的,还是他自己写的并不重要,因为对他或者对司马谈来说,这就是司马家的书,是司马子,跟孟子、荀子、韩非子是一样的,他也是诸子之一。这是司马对这本书的定位,是一本子书。
长社:《史记》是纪传体的,但我们常常只觉得它是传,因为传是最简单的、最好读的,当然司马迁也确实写得好,很容易让你进入到历史的情境中。但它更重要的部分,可能是它的书的部分、纪的部分,黄老师在书中也做了详尽的解释,能否谈谈《史记》这本书的结构?
黄德海:古代历史有两种编写传统,一个是编年史,以《春秋》为代表,其实是把“经”当成“史”了,另一部大家熟知的代表作品是《资治通鉴》;另外就是《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后来的《汉书》《三国志》这些所谓二十四史,都是纪传体的。
编年体和纪传体各自有各自的问题。编年体容易记不全事,比如,一个事的发展是跨三年的,或者一个事发生的那一年没有完,还隔了好几年,编年体就比较难看到事的全貌。根据《春秋》的编年而来的《左传》就是有这个问题,后来有人根据《左传》,把重大事件标目成篇,编撰了一本《左传纪事本末》,把一些事拼成了完整的事件。
长社:后来,“纪事本末”变成一种体例了。
黄德海:是的,因为它弥补了编年体的问题。纪传体也有问题,就是它时间不连贯,只是通过某个人物了解到历史的片段。《史记》作为一部纪传体著作,通过本纪、书、表、世家、列传的方式,实际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世家、列传比较好懂,是诸侯、勋贵以及重要人物的记录;本纪其实就是大事记,主要记录历代帝王;除了作为史事大纲的本纪,还要记下很多重要的事,就是“表”,而表就是解决“纪传体”的片段性的;最后是书,是讲文化和制度的演变。
读《史记》的时候,最好知道这个结构。我就是在知道这个结构以后,才去读的《河渠书》,发现司马迁完全是一个写经的思路。他上来先写大禹治水,把天下治好了。很多人因此质疑说,这是一本历史书吗?大禹的时候,中国根本不可能有九州。其实,司马迁写的是理想,而所有经典系统建立的开始,都是“言辞中的城邦”,包括柏拉图的《理想国》,他是在言辞中建立一个完美的城邦,用来对照现实。司马迁在设想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图景后,开始回到现实,写的是汉代怎么把这个理想弄乱了,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结构,就是从一个理想中的起点开始,如果后来的帝王做得不够,就用这个镜子来照。
司马迁这本书里含着一个“言辞中的城邦”,又含着一个“现实的城邦”,本身就可以对比。了解了这个以后,再来看《史记》,会发现司马迁所有的褒贬都在这里头,整本书活生生的就是我们的现实。比如,一个国家应该怎么处理国际争端、怎么处理国内争端,如果打仗消耗财力太大了应该怎么办,如果经济不稳定应该干什么……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在《史记》里看到解答。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从《史记》这种结构里,我们就会理解司马迁为什么会谏言汉武帝,为什么明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可能会死都要干,就是因为他看到的是过去的无数事,看到的是一个国家未来的走向。因此,这是一本褒贬之书,用充分的事例告诉我们,怎样才是一个好的国家、好的社会,怎样才能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说白了,不过都是写作者的“老婆心切”。“老婆心”是一个佛教的词,是说像一个老太婆那样,反复不停地嘱咐。
长社:“二十四史”是从《史记》开始的,但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而且有很多批评,认为司马迁“爱奇”,就是在撰写《史记》的时候凭主观好奇选取素材而忽略材料的真实性。而在二十四史中,《史记》也是唯一一部完全意义上的通史。黄老师可以再跟我们谈一谈《史记》是如何被接受的?
黄德海:写出《史记》以后,司马迁的设想是“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藏之名山”是指皇家保管,传之其人”是放在民间,找到那个会读懂他的人。尼采说,有的人死后方生,司马迁已经预见这命运。后来,到汉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把书公布了出来。直到魏晋时期,普遍认可的还是《汉书》,《汉书》比《史记》有名得多。那时,官方对《史记》是深藏若虚的,比如,汉成帝的时候,曾有人想借这本书,王莽的大伯王凤坚决制止,因为容易引发对朝廷的批评,书里已经把历史告诉你,可以对照了。
《史记》后来的广泛流传跟经史分家有关。最早在《汉书·艺文志》里,《史记》被放在春秋类,作为经书类的书。后来到了魏晋时期,出现了经史分家,就开始把《史记》往史家排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史记》越来越受到重视,也越来越被作为一部历史书。到现在,我们认为,《史记》确定无疑地是一本历史书了,完全忘记了它是一本志在拟经的子书。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在《史记》写出来的很长时间里,明明是一个想对这个世界好的书,但谁都不让看;明明是一本志在拟经的子书,却非要说它是历史。随着对它的误解越深,把它划分的领域越小,它却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个很吊诡的过程。从这个角度可以说,《史记》隐于误解,《汉书·艺文志》里记载的书籍很多已被毁或散失,但《史记》就好像会保护自己一样,半隐半现,有了各种流传的可能性。
有个地方可以靠一下
长社:最后,请黄老师分享下你读这些经典的感受?
黄德海:读这些书,别的不说,至少会让我们在受到某些挫折,或者心里不太舒服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靠一下。
德语“诗人”这个词中的“诗”,第一个意思是“制作”,包括英语词art(艺术)的意思也是手工制作的。我们的世界本身是造化的产物,是自然。而人只要一制作,就显示了超越自然的努力,比如说,我们造一个瓶子、造一个杯子,这就是人造,是艺术。
在德语里,诗还有“遮挡”的意思,人们对这个词的想象是在人的精神上织一张网,让人的心灵免受自然风雨的吹打。从物质上来讲,我们知道人类的身体是面对不了暴风骤雨的,要盖个房子,《易经》里叫“上栋下宇,以避风雨”。那么,经典是什么?经典是给我们的心灵一个庇护所,因为那些写作者站得比我们高,走到了足够远的地方,在你没有走到那里之前,都是可以提供保护的,让我们的心灵免受自然的风吹雨打。
所以说,不管喜不喜欢书,我们都已经生活在书所营造的温暖怀抱里。有一次我在做一个决定的时候,我发现是可以跟孔子商量一下的,因为《论语》里提到过相似的场景。我早就知道孔子是一个比我伟大得多得多的人,这时候就简单了,我相信孔子说的就行了。经典参与了我们日常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为什么孔子参与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会让人觉得幸福呢?因为孔子说过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有一次,有一个人问孔子的学生子路,你们的老师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个人发愤起来会忘了吃饭,学习高兴得都忘了自己已经老了,如此而已。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这样,还有另外的幸福吗?我们不用整天牢骚满腹,忧心忡忡。这是孔子教我们的,他提供了一个这样的榜样,我们跟着他,起码可以部分地达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
这个话又和古希腊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里的话一样,“无论时运如何,劳作比较好”。我经常说,躺着跟工作一样累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不工作?人越闲越累,就像车一样,你把车放半年,车就完了,人就是需要不停地动。所以特别想把这句话送给大家,“无论时运如何,劳作比较好”。
整理/张瑶
编辑/Lynn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