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重点
01作家李锐以其代表性作品如“厚土”系列和《无风之树》中的吕梁山地理空间,深刻表达了自己对故乡的热爱和对百姓生活的关注。
02诺奖评委马悦然曾表达对吕梁山土地的魂牵梦萦,认为李锐的作品写出了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数千年来世世代代的百姓变动不居的生活。
03除此之外,李锐的其他作品如《太平风物》和《人间》也受到了评论家的高度评价,展现了他在叙事上的独特风格和深刻内涵。
04李锐的作品风格受到福克纳等作家的影响,以直接的口语和寓言向度,呈现出古老乡村大地上苍凉久远的命运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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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商州之于贾平凹,北极村之于迟子建,吕梁山也是作家李锐笔下无法绕开的一片文学原乡。在他的代表性作品如“厚土”系列和《无风之树》中,吕梁山都是其中重要的地理空间和文学空间。诺奖评委马悦然曾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实现一个大愿望:到吕梁山去,跟作家李锐小说《无风之树》和《万里无云》中的人物见见面。”这位汉学家之所以对吕梁山这方名不见经传的中原土地如此魂牵梦萦,正是因为李锐写出了扎根在这片土地的,数千年来世世代代的百姓变动不居的生活,他们古老、苍茫、悲凉的身影在李锐作品中一遍遍浮现,令读者挥之不去。李锐曾说,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而吕梁山,正是这样一个辽阔久远中原大地的缩影。
李锐1950年生于北京,是新中国文学的“同时代人”。1969年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落户,先后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迄今为止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厚土》《太平风物》《传说之死》等,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人间》(与蒋韵合著)《张马丁的第八天》《囚徒》,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等。2004年,李锐获得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获得过这一勋章的其他中国作家有巴金、金庸、王安忆、刘震云等,电影人有张艺谋、巩俐、王家卫、陈凯歌等。
李锐或许算不得一位高产的作家,创作的部部却都是精品。在他的文学版图中,《无风之树》是其长篇小说代表作,道尽吕梁山矮人坪村民的悲苦命运;《太平风物》收录十四篇以农具为主题的短篇小说,为古老农具吹奏了一曲现代挽歌;《人间》则由其与妻子蒋韵合著,重新述写古老的中国传说《白蛇传》。“人有锐气骨方硬,文关韵事笔自柔。”这是同为作家、身为妻子的蒋韵春节时写的一副对联,不仅嵌入了二人的名字,更含有对李锐为人与为文所作的极为精准的概括。“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这是李锐的文学观,也是李锐的人生观。2024年年底,译林出版社重新梳理其创作脉络,重磅出版绝版多年的“李锐作品”系列,囊括李锐小说代表作《人间》《太平风物》《无风之树》,重述神话、黄土挽歌、岁月往事,相对有代表性地呈现李锐的创作风貌,以及李锐毕生的精神追求,也带读者重新走进这样一位在当代文学史上不容忽视的思想性作家的文学世界。
“人间”,该由每一个游历人间的生灵共同定义
在白蛇故事流传几百年之后,李锐和妻子蒋韵共同合作完成了《人间》。小说《人间》属于“重述神话”系列,该系列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社发起,邀请各国作家对本国神话传说进行再创作。作家李锐接受邀请,与蒋韵一起对中国民间传说《白蛇传》进行重述。时至今日,《人间》不仅是该系列中的高口碑之作,更沉淀为兼具思想性与叙事艺术的经典文学。
“现在,雷峰塔倒了,我出生了。命中注定,我要成为这个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的一部分。命中注定,八十年后我会看到那封手札,知道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命中注定,我终会和自己重逢。”这是小说《人间》的第一部分,从雷峰塔的倒掉,串联起与此相关的人物及其纷纷扰扰的命运。《人间》书写了一个不同于以往的白蛇故事:在峨眉山修炼了两千九百九十九年的白蛇,和青蛇在茫茫人海相遇,她们化身为白娘子和青儿,共历人间,直到遇见那个名叫许宣的美男子。粉孩儿从小随父母多次迁徙,只因为身藏一个不能被发现的秘密。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雷峰塔轰然倒塌,女婴秋白降生。秋白的母亲心中骇然,因为传说里,雷峰塔倒塌之日,正是白蛇转生之时。一九九九年,深埋雷峰塔下的《法海手札》出土,命中注定,秋白读到了那封手札,和前世相遇……在评论家何平看来,《人间》中“白素贞、粉孩儿、《法海手札》、秋白,多线叙事,不同视角又相互勾连。有‘剧本杀’沉浸体验的青年读者读这样互相交错、此起彼伏,拼贴成跨越数百年的故事,应该多有会心之处。”
叙事上的缠绕并非文字游戏,一个在千百年的传说中早已经定型的神话,一个千锤百炼的故事,怎样重述?如何再现?这对于李锐和蒋韵来说是绝大的挑战。《人间》凝练了李锐与蒋韵夫妻二人的思想与文笔,书写了一种更为宏大的“爱”:世世代代,恩恩怨怨,“人间”,该由每一个游历人间的生灵共同定义。而对于读者,作为“浪漫主义者”的白蛇,其实打开了一条“人间的通道”:
“你一心要灭杀人的异己,可对于天下万物一切生灵,难道人就不是异己?你可能是异类,但你有资格体验这人间;即使人间有再大的困难,但再大,也大不过爱。就像那条白蛇,她有做人的自由,也有被爱的自由。你也一样。”
在李锐与蒋韵看来,“身份认同的困境对精神的煎熬,和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人对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又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这成为他们重述《白蛇传》的理念支架。“因缘在这里再一次成为关键。《白蛇传》中浓厚的佛教元素,一次又一次成为指点迷航的灯盏。随着重述神话的渐渐展开,我们来到一个常识和真理之外的未知世界。这世界既让我们惊讶,也让我们感动。”
讲述农民与土地、农具之间血肉相连,甚至生死与共的故事
《太平风物》又被作者李锐称为“农具系列小说展览”,收录十四篇以农具为主题的短篇小说,讲述农民与土地、农具之间血肉相连,甚至生死与共的故事,为古老农具吹奏了一曲现代挽歌。
因为有过数年的插队经历,李锐对农村各式各样的农具并不陌生,但之所以动笔写出《太平风物》,与其在《厚土》系列创作期间偶然间买到的一本《中国古代农机具》不无关系。在《太平风物》的《后记》中,李锐写道:“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对于农具历史的讲述,看得我惊心动魄。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尤其是一些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原来被我一直认为是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的字,被我认为是乡下人固执、封闭的语言偏好的所谓方言,竟然却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他们手里握着的镰刀,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基本的形状;他们打场用的连枷,春秋时代就已经定型;他们铲土用的方锨,在铁器时代就已经流行;他们播种用的耧是西汉人赵过发明的;他们开耕垄上的情形和汉代画像石上的牛耕图一模一样……
“太平风物”书名来自《王祯农书》,七百年前,一个叫王祯的人看见一种农具被人使用,看见一派宜人的田园风光,他发出由衷的赞美:“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七百年后,李锐的《太平风物》,也是出于一种深深的打动,但是是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千年不变的事物,在现代化、全球化浪潮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平风物》中十四篇小说,每篇小说的题目都是一件农具,如镢、锨、锄、镰、斧、扁担等。李锐将千年农业文明史的悲怆与新生陈列在这间纸上的“农具展览馆”里,希冀着将自己的震撼和一言难尽的感慨传达给可能的读者们。这部小说之所以被称为“展览”,是因为它不止需要读,更首先需要看。在他看来,“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只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建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
作家骆以军由此感叹千百年来的悲苦百姓:“土地山川总是无言地以辉煌或黑暗景观照看着这些悲苦又充满感性的小人影……千般滋味,震动不已。”作家黄锦树则从《太平风物》中看到了一种古老生活方式的终结,“是一支为古老农具吹奏的现代挽歌,贯穿其间的是一股徒劳无功的惆怅……惊天动地的变迁,强悍地终结了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正如李锐所说,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这或许也是其创作《太平风物》的初衷。
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六祖慧能在法性寺指着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子,对众僧解释世界说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拐老五在人生最后的一瞬间总结世界的时候,只用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其实只是被他弄出来的一个声音,那只被他坐了许多年的小凳子,在倒下去的同时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响声——‘咔当’。”从《无风之树》题记中的这两句话,可以感受这部作品简洁有力的文风,以及悠长绵密的意蕴。
《无风之树》主要描写了“文革”中贫瘠落后的矮人坪村村民的悲苦命运:因饥饿逃荒到矮人坪的女人暖玉,成为矮人坪所有单身男性的幻想;来村里展开工作的主任刘长胜每次都会住到暖玉的窑里;烈士孤儿苦根儿在信仰中磨炼出超乎常人的毅力,力图以一人之力用二十四年治理好矮人坪所有的沟;生产队长曹天柱在乡俗民约与政治要求中艰难求取平衡;拐叔曹永福则因身为富农受尽批斗折磨,最终自缢身亡……矮人坪的人天然都是瘤拐残疾,他们悲苦一生,备受压迫的同时又在向更弱势的人施恶,令人唏嘘感慨。李锐感叹道:“眼前的阶级斗争的残杀,过去的战争屠杀,贫困,劳苦,死亡,人的麻木、隔膜、无法沟通,人和自然之间的相互剥夺,善与恶的相互纠缠,等等等等,这一切,组成了矮人坪的矮人们无法逃避的苦难处境。”
《无风之树》以福克纳式的第一人称变换视角的方法叙述,每个人物都有了自己言说的空间,自成一体又彼此互证,众声喧哗中,生活的真貌与各自的内心得以呈现:苦根儿、刘主任、拐老五、天柱、暖玉、糊米、天柱的儿子大狗和二狗……作品以视角变换的方法叙述矮人坪村的苦难处境,历史悲剧如何在社会的末梢掀起斗争,引发悲伤。《无风之树》以诗歌般节奏,质朴简洁的文字,隽永有力的叙事语言,呈现出古老乡村大地上苍凉久远的命运悲歌。在李锐看来:“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中国人的故事。最后,也最重要的,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
《无风之树》最初的“原型”是《厚土》系列中一个短篇小说《送葬》,“这个短篇只有四千多字,从四千字到十一万字,这中间不仅仅是量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质的变化,是不同的观照和表达。一个重新讲述的故事所得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也是李锐借鉴福克纳叙述方式的原因之一,在《后记》中他坦言道:“我之所以花了六年的时间,就是因为我不愿意冷漠地隔绝对人的渴望和表达,就是因为我渴望着这一切都变成一种内在的喷涌和流淌。一个重新讲述的故事并非只是为了叙述的花样翻新,而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叙述自由,从而获得更强烈、更丰富也更深刻的自我体验的表达。”
《无风之树》也成为李锐极为满意的作品,“直到写完了《无风之树》,我才觉得这一次是真正地超越了自己。”在本书中,他从书面语叙事“直接跳进口语的大海里”,铸就了这部当代口语化叙事的长篇典范。“我用直接的口语,实质上并非当地农民的口语,这是我创作的口语。这就好像我原本是在海上拾贝壳的,《厚土》是这样的,很凝练,很注意,很用力,拾起来一个一个的贝壳。而《无风之树》是我干脆直接跳进大海里,我在那个口语的海洋里所获得的那种自由,那种丰富性,是我在海边上拾贝壳根本达不到的。”
数十年来,李锐的作品为众多作家同行、评论家以及汉学家惊叹不已。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对李锐作品赞叹有加:“李锐的作品量少质精,描摹山西百年历史风物,充满沉郁悲悯的气息。他关心人间苦难,却不堕入各种名目的现实主义窠臼;他更愿直面天地不仁的根本境遇,思考‘死者即以休,生者何自守’的难题。李锐的小说每每富有寓言向度,不是偶然。”在作家、学者梁鸿看来,吕梁山脉的语言是极其贫瘠的。它们无法支撑起矮人坪人对世界的表述,因此,在最急切的时候,他们只能用“呜哇哇……呜哇哇……”这些无法指称的语气词来诉说,应该说,这是文学史上最有力的倾诉,痛苦、悲伤、愤怒和无法命名的仇恨都在这“呜哇哇”中显示出来。作家阎连科认为:《人间》的结构奇特,小说是以当代开始,中间穿越千年,最后又回到我们当代现实生活中来。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千年的历史,李锐夫妇就这么随意穿插,出入自如。在作家、学者王尧看来:李锐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思想,和他的小说文体一样,他的思想随笔棱角分明。近几年来,李锐在中国文学界和思想文化界的姿态,见出鲁迅先生的深刻影响。
而作为妻子、同为作家的蒋韵,用两段饱含深情的话,概括了李锐的创作与人生——
从前,我丈夫还是一个知青的时候,常常徒步走六十里山路从他们那个叫邸家河的小山村奔向县城,然后再赶夜路回家。他曾经无数次向我描述那山路,长满橡树,还有野山植。月光清澈得好像是一种声音,令人心碎。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走在山路上的苍茫背影永远是我柔情的一个秘密之源。
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却常常弥漫着最悠长最宁静的意境,他的吕梁山,他的黄土旱源,他的南柳村、矮人坪,他的拐叔、暖玉、二黑,他的老神树,他的窑洞土炕,他的连枷牧笛和楼车,他寄予了无限爱恋的那些不幸的生灵和万物,在他们身上,我总是能看到中国文化中“诗意”的所在。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敏 通讯员:黎佳琪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