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踢踢|以狗群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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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co今年7岁了。好几次,走过小区对面的小学,他会忽闪着浑圆的深棕色眼睛,从铁栅栏外边注视喧腾的校园。“你也想读书啊?”我调戏他。不吱声,他继续望向窜来窜去的孩子们。因为个子很矮,他必须很努力地伸直脖子,才能看个大概。“那我们去报名上个学好不好?”我接着逗他。他听懂了什么似的,舔了舔嘴,把头往左一歪。

和一心向学的Choco相反,我这个当爹的,很庆幸他不必吃这份苦,庆幸里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毕竟,无需为他在上海攒一套拿得出手的学区房,意味着我能少奋斗二、三十年。

当然,Choco也有让我错愕的时候。送他去医院,前台工作人员掏出一张表格,表头赫然写着:中年犬体检套餐。“中年了吗?”我脱口而出。“我们也有老年犬套餐的。”工作人员回答。你是懂预期违背的,我暗想,就和Choco一样。在我潜意识里,他和刚来时并无二致。但按人狗的寿数比例换算,才短短7年,他已经在中年危机赛道上反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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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他”来指代一条狗,不是故意混淆视听。严格来说,我确实从一开始就对Choco视如己出。相处日增,我才惊觉,他对我也持有同样的看法。

我早上7点醒来,不敢轻易翻身,但凡闹出点动静,他就过来舔手、讨饭。开车带他去公园,走一阵就耍赖停下,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在身上趴一会儿,不时就传出浓重的鱼腥味,因为浑身上下过于放松,直接排臭腺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玉,在贾政面前也说不出几个“不”字,但Choco早早体悟出成年人的世界不做选择,他都要。原以为养了个“犬子”,慢慢宠成了亲爹乃至祖宗。为表持续尊敬,就用惯了“他”字。

Choco是一条彭布罗克威尔士柯基犬,江湖人称“小短腿”。也有人管这个品种叫“英国佬”。养狗是我太太的夙愿。婚后第二年,我们决定将它兑现。但“英国佬”并不是我们的“梦中情狗”。太太中意拉布拉多或金毛,总在脑海中预演狗狗叼拖鞋拿报纸的场景。“这我也可以做啊。”我颇感不平,但从她嫌弃的眼神里,我读懂一个道理:舔狗和真狗不一样。我的理想型则是“笨狗”萨摩耶,白乎乎一团,如同奔跑跳跃的雪球,嘴一咧就是明媚的笑容。

事实证明,空想无益,人生很多抉择,回看时都是偶然。有天太太下班,几乎是跳进门的。她向我展示手机里的照片,尚未断奶的小柯基们背靠白墙,初出襁褓就拍起了写真。“朋友的狗养了六个宝宝,我们抱一只吧。你觉得哪只可爱?”我还来不及细看,她的话就接上了,“这只怎么样?你看他歪着头在笑,镜头感超级好。”学会辨别什么是提问,什么是指示,无论在职场还是家里,都是必修课。Choco就这么来到我们的生命里。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2000年前后兴建的老小区,没有电梯,车位售罄,好在是顶楼复式,还算开阔自在。隔壁楼的屋顶,刚巧可以做我们的露台。我和太太忍不住憧憬着美好画面:摆个烧烤架,放一桶冰啤酒,狗狗围着身边打转,抬头看暮色四合星辰渐亮。

人还是不能过于乐观。初来乍到的Choco固然输出了情绪价值,也滋生出现实的烦恼。因为不放心他独自在家,我们会把他装在航空箱里带去上班。连狗带箱小20斤,每天提着上下六楼,属于过分有效的无氧训练。地铁是挤不得了,出行升级成打车,还要碰运气,有些司机激动得屡屡回头,吓得我连说师傅等停车了给你玩会儿,另一些则严词拒载,理由很充分,狗毛掉一车怎么办,便便尿尿了谁管。换位思考,很有说服力。于是我和太太决定:买车,换房。

之所以相中目前的房子,有一个预期之外的原因。相比交房品质、地理位置、交通配套、服务设施等等,最让我和太太心动的是,这个小区专设了宠物乐园。全犬种大赛里那些滑梯、坡道、隧洞,就出现在家门口。有儿童乐园的小区不少见,可单给宠物辟一片区域,想必对猫猫狗狗很有爱吧。即便房租并不便宜,我和太太一致判断,这里应该是我们梦想中的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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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搬进来那会儿,小区交房没多久,整体入住率不高,很偶尔才能遇到其他小狗。我和太太更多是在家庭内部拥抱一条狗带来的变化。

比如不再看任何宠物电影。从忠犬八公到导盲犬小Q,影史留名的小可爱成了些微都不忍触碰的软肋。宠物电影的创作者好像有冻结共情的超能力,可以抓住匆匆又注定的离别反复做文章,直到推向催泪的情绪高点。我们肉体凡胎,敬谢不敏。

也比如,我们两个人类,会针对一条狗展开遗传学层面的争论。我挑衅说,Choco在外面一见热闹就不肯回家,看到别的小狗就想把人家管起来,自绝于牛马的总经理人格是哪里来的?太太自然不会让步,她严正声明,“儿子”邂逅漂亮小姐姐就露出谄媚的痴汉笑容,肯定不是她的言传身教。

养狗拓宽了生活半径。我一个INFP,在ESTJ太太的驱使下,动辄跨越浦江,往人群里一扎,聊聊乐事,叹叹苦经。淡金色的阳光洒落绿地,小狗肆意撒欢,“主人”大包小件地站在身后,投去慈父慈母的目光。这般温情惬意,让我想起初到香港中环时见识的菲佣聚会。

我们也加了一些沪上的柯基群。我和太太交流,这些群似乎和育儿群大同小异,无非是把奶粉、推车替换成狗粮和胸背。

家长会在群里分享自家小狗的糗事。譬如某年春节,有人拖家带口远离尘嚣,在外环外租了一间民宿。本以为柯基到了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不承想,从来不知鞭炮为何物的内环“小短腿”,在迎财神的爆竹声中,直接受惊跳河。视频镜头一切,毛发濡湿的柯基四脚朝天地躺平,老父亲按住身子,老母亲用电吹风上下其手,人类姐姐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干毛巾擦拭几下。怎么说呢,生活不仅是最好的编剧,还自带剪辑功能。

流量拉满的视频,炸出群里的七嘴八舌。关于“英国佬”的恒久争议再度浮出水面:他们怎么能这么可爱,又这么傻。

对我来说,这两者本就互为因果,构成了选择柯基的理由。但有理有据的反驳者也不少。他们明确指出,柯基长年在狗狗智商排行榜上盘踞15名到12名的高位,伊丽莎白二世的柯基更是富贵聪慧,留下千里送别的名场面。

话虽如此,我相信,只要抱定长期主义态度,持续关注“英国佬”的动态,就能发现,是女王优选了柯基,而非柯基俯就了女王。说得直白一点,不是每条柯基都有资格成为“女王的柯基”。其中多数的日常表现,只能证明柯基的高智商传言,不排除女王生前买榜的可能性。

和狗主人共处一个群,再有分歧,终究只是些细枝末节。“同温层”的大前提是既定的,“毛孩子”之于主人,终究都是柔软、温存和治愈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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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另一些群体间,有时它就成为复杂和争议的焦点。比如小区业主群。建群半年左右,有人往群里发了三五张草坪的照片。秋冬之际的草坪,虽有精心打理,也不免露出斑秃之相。脱发自古就不是人类专有的苦难,可这位邻居附带的话却让我生疑。他的意思是,随着小区住户增多,狗狗的数量也随之上升,在绿地上撒尿,会把草浇死。

为免因无知露怯,我立马去搜索:狗尿+破坏草坪。通行的说法是,狗尿中含有氮、磷、钾等营养物质,对植物生长是有益的,但过量或浓度过高也会致使青草枯萎。尤其因为狗狗太过专一,只盯着一片草坪尿,肯定不行。

“我没听过哪里是不让狗狗在草坪撒尿的。不过邻居好像也没瞎说。”我深知,外事不决问周瑜,内事不决问太太,只要找对人,办法总比困难多。“要不你带瓶水在身上,狗狗尿完了冲一冲啊?”她提议。我猜太太是受日本人启发。这个公认文明素养和清洁程度较高的国度,社区绿地不多,狗狗常在街边尿尿,因而主人大都自带冲洗装备。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揣着矿泉水遛狗,渴了还能喝上几口。

但一己的改变,不足以平息这位邻居的苦恼。三五天后,投诉又来了。一样的话,一样的声情并茂图文结合,像李宗盛写给林忆莲的《铿锵玫瑰》里说的,伤人的话总出自温柔的嘴。

兴许是不堪其扰,物业介入了。他们在群里和楼道张贴告示,呼吁养宠业主不要让狗狗在草坪上撒尿,建议统一去宠物乐园解决。同时,不允许宠物进入儿童乐园。

“是有狗狗凶过小朋友吗?”我还没说话,一位养狗的邻居抢先问道,“从我们楼到宠物乐园和小区大门,儿童乐园是必经之路,不然要绕好大一圈。”

环境与绿化是我们小区的一大卖点。严选植被,按开放的季节和颜色规划种植区域。车辆只能从地库通行,地面步道放弃横平竖直的结构,曲径回环的设计,颇有古典园林移步换景的意味。可千算万算,还是忽略了一点:两点之间线段最短。

为免激化矛盾,我顺着这位狗主人的话,字斟句酌地商量:“宠物乐园毕竟是给狗狗玩的,不是厕所。我们也不可能一路抱着狗过去排便。如果狗主人随身带水冲洗,把屎捡走,不知道邻居们能接受吗?”

“对啊,我们有很多小区都没有的宠物乐园,说明还是非常宠物友好的。不要辜负这个初心呀。”不想绕道的那位邻居补充。

“那我们的绿化也很好,就不用保护了吗?狗狗乱尿是不是浪费园林工人的努力,破坏每个业主审美的权利?”投诉者显然不肯轻易罢休。

“那你能不能拿出证据,证明哪一片草坪是因为狗尿枯死的?谁主张,谁举证。”养狗的邻居说。

“谁污染,谁治理。”皮球马上踢了回来。

这些辩才无碍的中产邻居,第一次让我意识到,在同一个物理空间,只是养狗与否的差异,就能凭空树起巨大的障壁。害怕冲突的我没再发声。谁也说服不了谁,都是业主,难分高下,争议只好以物业的一纸文明养狗倡议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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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养狗带来的风波,远未停歇。2022年,小区的邻里关系前所未有地融洽,互助互惠,同气连枝。某天,一位邻居来诉苦,由于日常管理停摆,小区混进了一只流浪狗,健康情况不明,性情也没法确定,是危及小孩和老人的潜在风险。

这是合理的担忧。我撞见过那条流浪狗,斜刺杀出,黄色毛发沾满灰黑的尘土,的确吓人一跳。可定定神看他的眼睛,也和其他狗狗一样,目光流转,健硕的体格和修长的身材,甚至像是从家里走失的。

难题又一次来到物业这边。几天后,物业工作人员在业主群里扔进一个视频,附带留言:“流浪狗已打死,请各位业主放心。”

虽然已过去两年,但我深切地记得,是那一刻让我明白,“鼎沸”是什么意思。炸锅的指责接踵而至,在大是大非面前,养不养狗,都选择做人。

我至今没敢点开那个视频,想来也深觉恍惚。在今天的上海,一个每平米售价6位数、旨在描绘精英中产生活蓝图的小区里,竟然有人认为,解决一条流浪狗最简便的方式是活活打死。他也是这么实践的。

可是业主又能如何追究?痛骂他天良泯灭,没有半点怵惕恻隐,还是告诉他宠物在法律上只算财物,流浪狗就更不需要赔偿损失?向管理方投诉,要求撤换人员,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可以信手杀狗的人继续留在小区服务?

我没有答案,只记得群里抨击了大半天,然后和此前的众声喧哗一样,归于遗忘和寂灭。

以前读盖伊·特立斯,深感他笔下的纽约是活灵活现的个性之城。东城七十几街住着专业的遛狗师,腰悬绳带,每天陪富太太的巨型贵宾和牧羊犬们散步。人踉踉跄跄,狗气定神闲。“列克星敦大道141号住着一位猫咪心理专家,第四十六街还住着一位与两只装有假腿的鸽子同居一室的老太太。”他写道。新新闻主义对于在现场近乎严苛的要求,总能在泛黄的老照片里封存鲜活的细节。

而今回想,几十年前的纽约,人们就已意识到,宠物也是分阶级的。和踏着盛装舞步的同类相比,一条流浪狗的离奇死亡,并不会影响任何家庭、社区乃至城市的正常运转。唯有知情者感慨,“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鲁迅永不过时。

当我深感经此一役,业主关于狗狗的态度可以对齐一些,不久又被打脸。“流浪狗事件”大约半年后,有邻居在群里反映,楼道惊现不明尿渍,疑似是宠物狗所为。她动员全楼开展筛查,结合自查与互查,并将30多层的公寓划分为上下半区。“怎么还上下半区,我还以为世界杯又开始了。”我对太太说。

没想到,“全民大侦探”的游戏真的有人参与。

几楼有狗,什么品种,出不出门,大概几点,虽然人数不多,但跳出来的知情者言之凿凿。自己的生活作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显得吊诡。“盘查”到我家这个半区,我只好息事宁人,把遛狗的时间表和盘托出。不甘心的我还补了一句:“欢迎养狗和喜欢狗的邻居一起遛。”嘴硬和示好只是冰峰,海面以下是巨大的愤怒、羞耻与忍让。至少心理学是这么教我的。到最后,连同没用的我自己在内,也没人拿墙边的疑似尿渍去化验:它是不是狗的,狗的主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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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嫌恶狗的人眼里,养,就是原罪。我部分理解这种情绪的动机。说实话,草丛里看到没捡的便便,马路上遇见不牵的狗狗,除了顺手捡一下,或者礼貌地提醒一声,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在小区里,能看到遛狗的保姆在狗狗排便后面无表情扬长而去,有时保姆极尽用心和体面,轮到主人遛了,却彻底放飞。文明与否,和职业、收入、阶层没有必然的关联,只是人的差异。但在冷眼旁观者看来,谁有那么多心力辨析个中曲直?委过于无辜的狗,成了最容易的情绪出口。

我在网上写文章提过这些事。和大多数公共议题相似,分析拆解的人少,宣泄站队的人多。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是在个体层面。置于群体之中,悲欢的分野,认识的隔膜,只会让双方阵营更紧密地抱团,紧密到罔顾事实,只论立场。你很难给一个情绪激动的狗主人解释,养狗需要放在更宏观的社会语境里甄别对错。你同样说服不了一个谈狗色变的人,怎样在宠物的朝夕陪伴中完成自我的辨识与重塑。

人以群分,以狗群分。养狗之人纵有再多心事,争之无用,吵之无力,最终也只好缩回自己的舒适区。

而且这个舒适区还在不断变动。近几个月,投毒杀害小狗的新闻屡见报端。或许是信息茧房的关系,我在社交媒体上刷着刷着,就是狗狗侧躺咳血,有些主人甚至把照片调成了黑白、给狗狗办起告别仪式。

主人的心碎,养狗人最能体会。Choco 7岁的年纪,我们已经不免为将来失去他的日子而神伤,何况是要面对宠物突然又意外的离开。但翻看那些新闻下边的评论,要找到叫好的声音,实在算不上多难。

低下的违法成本和极大的情感伤害,可能是病态投毒蔓延的原因。狗主人们也只能“自救”,主动预警,彼此告知,在既有的基于地图信息的App上标识各自城市里疑似的投毒地点。Choco平日不太出小区,中招的概率几乎不存在,但我近期也增加了回家擦脚的环节。诸葛一生唯谨慎,狗主人冒不起这个险。

不过,投毒频发或许反证了趋势的变化:中国人的生活,将和宠物绑定得越来越紧。

今年11月,高盛出了一个报告,中国的宠物数量首次超过4岁以下婴幼儿。紧接而来的是一个预言:到2030年,4岁以下婴幼儿的数量将减少到4000万以下,宠物则将超过7000万只。

这个数据不难在现实中找到注脚。在“白人饭”流行的今天,有些地方也为狗狗开起便当店,主售高蛋白食物和新鲜蔬菜。我有个90后朋友,受到人狗都服用蒙脱石散止泻一事启发,悟出药食同源只分剂量的道理,近来开始带她的狗狗看中医、做调理。

消费行业永远最为敏感。宠物友好的商场和餐厅肉眼可见地增加。宠物店内外人头攒动,精明的店主直接把贩售寄养放在沿街橱窗里,猫狗本身就是最动人的广告。宠物可以搭乘的飞机、火车,能够入住的酒店,也在逐步放开。每一年,Choco也会和哥哥、妹妹一起过生日。打气球、点蜡烛、吃宠物蛋糕,这样的“派对”并非他们家的专利,在朋友圈的养宠人群中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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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时候重新审视,宠物将在我们的生活中占多大比重。一个知名宠物品牌通过消费数据对中国人近年的养宠情形做过一个概括:“小猫进城,老狗下乡”。

20多岁的年轻人不急于思考婚育,人均猫狗却几成事实。不论猫猫狗狗度过怎样的一生,到疾病缠身的年纪,上一代的托举帮携,将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对这样金字塔形的家庭结构,我们从来不陌生。

细想起来,Choco成年至今的狗生,就是从这个中产小区开启的。这六年,他在小区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相同的身份:邻居。这些人里,有大喊他的名字追着跑着和他玩的,有摸着他的头问“晚饭吃了什么”的,有在电梯里一见他就把孩子拉到墙角保护起来的,也有稍一瞥见就投以嫌恶敌对的眼光的。人类的复杂情感,不知道Choco能否嗅闻出来,但我能确定,他经历的这一切,将伴随宠物数量的激增,成为每个中国人日益频繁的生活即景。

是继续群分,还是求同存异,狗说了可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