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和之前毕业的学生见面,她夏日晒出来的小麦色皮肤在冬天也没有淡去。她聊起了她对大海的迷恋,一有机会就去海边待着,几年前航班熔断,她被困在了柬埔寨海滨,待了大半年,种了几茬凤仙花,最初只是种下了一颗种子,后来凤仙花长成一片,成了花园。她每日骑着小电瓶车去海边,一直没感到厌烦。她其实是一个四川女孩,从小也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大海,现在大海已经成了她最偏爱的自然风光,她还学会了风筝冲浪,对投奔大海更是乐此不疲。我忍不住感叹,学门外语可真有用。我对大海的热爱,也是从学意大利语时开始的,大一一开始学会说的话就是:度假(fare le vacanze)、晒太阳(prendere il sole)、游海泳(fare il bagno)。以至于我学法语时,看见初级内容出现了出生、成长、工作、死亡、埋葬一连串人生的步骤,还配了漫画,当时很震惊。我忘了教材的名称,只记得是原版教材,顿时觉得法国人好深刻,语言教材也那么直率。
坏习惯总是很容易染上,享受生活的方式也比较容易潜移默化。我的意大利朋友来中国,总是说他要嗑瓜子、喝茶。在庙宇里闲坐着喝茶,也成了他的生活方式,甚至比我更沉迷于此。现在,我除了没事在僻静的茶馆里喝茶——对着庙宇或江水,每年最快乐的日子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这已然成为一种坚定不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段义孚提出的恋地情结(Topofhilia),指的是人与地之间的感情纽带,他用一本专著描述了这种情感的深切。意大利人对于大海的迷恋和享用,仿佛是刻在骨头里的。他们对大海的喜爱,也是因为这是一种很日常的感受和体验,意大利本身三面靠海,很多人住的地方都面朝大海,即使身在罗马,也可以开车或坐车去海边,一日就能往返。大海可能是最触手可及的幸福愿景,当代小说《虚掷的夏日》里,难以融入社会的颓废青年——雷奥就经常从罗马坐车去海边,在那里读书、晒太阳,打发一天的时光。
维尔加(Verga)在十九世纪末期真实主义小说《马拉沃亚一家》(I malavoglia)里,讲述主人公家破人散,赖以生存的小船也被海浪毁掉之后,感叹了一句:最后还是大海赢了。我们看到,大海已经是当时的文学背景,到二十世纪初,在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已经逐渐浮现出清晰的模样,大海作为叙事背景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从生存背景成为风景。意大利人夏天去海边度假,并不是自古就有的,1950年代海滨大众旅游才兴盛起来,在此之前,意大利资产阶级其实是严冬去海滨,酷暑去山里。夏天在海边度假成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种休闲方式在当时更多是受到了美国人的影响。1917年到1919年之间,成千上万的士兵住在蓝色海岸线的宾馆里,他们很惊异地发现,那里夏天并没什么人,人们夏天会去北部的山区避暑。很多美国士兵选择了在欧洲生活是因为夏天可以去海边度假,当时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就是对于海滨度假胜地生活的描写,反映了那个时期人们的精神状况:白日里享受阳光和海水,丰富的夜生活,人们试图通过享乐遗忘战争带来的痛苦。
战后经济的恢复也促进了人们对于享乐的追求,美国人在太平洋南部的热带沙滩上打造了一种“人间天堂”的旅游文化。地中海也开始盛行一种新的度假模式“5S”(Sea、Sun、Sand、Sex、Spirit)——大海、阳光、沙滩、性和酒。这种模式很快就传到了意大利,那些十九世纪建成的古老大饭店,加上色彩缤纷的太阳伞、躺椅、冰淇淋、比萨、黝黑的皮肤成为意大利的迷人风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的这种风潮在意大利得到了广泛的传播。1960年代这种生活和度假方式,成为一种风尚和仪式,促使了地中海大众旅游的兴起。1963年吉诺·波利(Gino Paoli)的一首脍炙人口的经典歌曲《大海的味道》(Il sapore del mare),成了旅游度假的背景音乐。
我们看意大利文学起源中的“恋地情结”,会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但丁《地狱》)。《十日谈》笔下的宜人之所大多依山傍水,有树林、山泉萦绕,可以让人荡漾其中。寂静的森林是宜人的排遣之处,这与当时贵族爱好狩猎密不可分,而且文艺复兴时期的权贵都热衷于“乡居”生活。《十日谈》里有个故事,讲的是画家乔托在城里打工,放假时会去乡间的庄园居住,休整几天之后要回佛罗伦萨工作。有一天,他骑了一匹租来的驽马回城里上班,路上下雨,被淋得够呛。乔托丑得厉害,遇到了当时最伟大的法官——文化名人拉巴塔,他也丑得石破天惊。两人都淋了雨,更加狼狈不堪,竟然互相嘲笑起对方来。法官说:“看你这样,定然不会有人觉得你是世上最优秀的画家。”乔托回敬说:“他若见了你,也一定会觉得你大字不识一箩筐。”从另一个侧面我们可以看出,十四世纪的社会精英也喜欢城市、乡下两头跑,现在去看佛罗伦萨的古城区,也会觉得当时人们生活空间太逼仄了。当下意大利人热衷的是海滨度假房,这也是一般小康人家的梦想。但曾经的“恋地情结”并没有消失,我知道的好几个当代作家,他们也有很多时间都生活在托斯卡纳的小村庄里,只是中世纪的庄园成了别墅。
在当代,海滨已经成为意大利文学重要的故事背景。回顾费兰特的写作,她写于2012年的小说《暗处的女儿》——这部小说今年在国内出版,列为豆瓣2024年年度外国小说类榜首——整个故事都发生在海边,讲述一个快要年满四十八岁的大学女教师去海边度假发生的事:她一边身处于宜人的海滨,一边脑海中不断浮现自己的人生经历,尤其是和她母亲、女儿的情感故事。如果按照“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莉拉的话来说,那就是:没有什么事是偶然发生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故事开始于1960年代,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铁路职工萨拉托雷在夏季也会带着家人在海边度假,时间长达几个星期,埃莱娜经历的很多重要事件也是在海边发生的。
大海除了是怡人的场所,也没有停止流露它险恶的一面。让但丁迷失的“密林”如果成为一片海滩,也会让人迷失。《暗处的女儿》中,年轻的母亲尼娜因为焦虑,以及对女儿埃莱娜的担忧,迷失在人潮涌动的海滩,她焚心似火,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女儿。而曾经经历过这种迷失的成熟女人勒达,却能看到尼娜的女儿,并帮她找到孩子。费兰特是最能揭示母女关系的作家,主人公回忆中的一个场景,就让人窥视到勒达和她母亲之间真实、深入骨髓的关系。勒达在水里泡了很久,到冷得发抖才上岸。她想起,“以前我母亲看到我冻成这样,会一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一边责备我。如果她看到我牙齿打战,会更生气,会用力拽我,用浴巾将我从头到脚包住,使劲给我擦干。她的动作很粗暴,不知道是真担心我生病,还是在发泄她的积怨,她擦得很用力,像在扒皮。”这种粗暴里包含的爱意,比任何温柔的时刻都多,在这部小说中,母亲和女儿的身体甚至会产生交融,所有权变得模糊,成为一种彻底的相互占有。这种情感发生在勒达和母亲之间,发生在勒达和女儿之间,也在尼娜和女儿的互动中呈现出来。“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埃莱娜对丈夫的家人宣布主权:我女儿是我的女儿,我们会看到这句话背后的深意,这也是《暗处的女儿》故事的延续。
大海会让一切情感变得锐利,《暗处的女儿》里,勒达对于女儿的怀念和歉意达到顶峰。费兰特的小说饱含着细腻的情感,其中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这种情感会转向愤怒、嫉妒甚至仇恨,像大海一样,平静的海面也会波涛汹涌,明媚阳光之后的暴风雨会带来破坏性的后果。小说中的仇恨和敌意有时会让人不适,比如没有生育的女人——露西拉,和勒达的两个女儿在玩耍,并赢得了她们的欢心。虽然外部是阳光灿烂的沙滩,但勒达的内心世界非常崩溃:
这时的愤怒又在我胸中燃起。我心想,当一两个小时的好母亲,这可真容易啊。只是路过、度假、参观,取悦两个女孩,真是轻松愉悦。露西拉从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她打破我定的规矩,破坏掉属于我的领地,她会回自己家里,照顾她丈夫,投入工作,追求成功。此外她还经常用一种表面上很谦虚的口吻,炫耀她的成就。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一直做牛做马,却成了坏妈妈。我得整理凌乱的房间,规范女儿的行为举止。她们无法忍受那些规矩,总是说,露西拉阿姨说过、露西拉阿姨让我们这样做。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女人!
总的来说,让人感到亲切的外部空间比较有限。在费兰特的文学世界里,最主要的空间可能除了“城区”:一段大路、一段地下通道、一个小花园,另外就是海滨了,她在海滩上设置了埃莱娜的第一次性体验,莉拉和尼诺的爱恋。在《暗处的女儿》中,大海更是贯穿前后,是整个故事的隐秘背景。大海是人的身体和自然亲密接触的地方,同时海滩上也发生了各种惊心动魄的身体和情感故事。这种“恋地情结”不仅仅是作家个人的体验,也是民族文化和心理模式的呈现。作为读者,我感觉自己在被小说中波涛汹涌的情绪席卷的同时,也会对那些炎热夏季的阳光海滩产生深切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