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音壁】我说宰我 | 杨立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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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夫子庙景区孔子塑像(新华社图)

2024年10月9日《文汇报 笔会》刊出陈军先生《宰予之言》,11月8日又刊出张金国先生《宰予之言续谈》、白子超先生《关于“子生三年……”》。陈、张二文读下来大意是:孔子是伟大的教育家,他对弟子宰予“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但最终还是予以了“宽容”(陈文),他骂宰予本意是“教之”“护之”(张文)。白先生认为孔子“没有气急败坏地骂人”,指陈文“对孔子的话有所误读,从而在事实上贬低了孔子”。张先生主张,应将《公冶长第五》“宰予昼寝”章中“子曰:始吾于人也”几句,移至《阳货第十七》“宰我问三年之丧”章之后,这样“再读之,夫子‘观其行’则非是责宰我,实乃护之”。

这涉及对《论语》怎么读、怎么看和怎么用的问题。先说怎么读。《论语》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录。班固《汉书·艺文志》说:“《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论语》既非夫子亲著,亦非出一人之手,各篇章之间,并无逻辑或时间先后次序。最明显的例子是,《为政第二》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若以为《论语》篇章有严格时间先后次序,则此书十之八九都是孔子最后三年的言行,这显然不对。读《论语》,能融会贯通最好,做不到只好依次去读。张文指出,陈先生以《公冶长第五》“宰予昼寝”为“宰予有言之先”的“身体造型”是“一时失察”,因为《八佾第三》“已有宰我”,这是对的。但欲将“始吾于人也”几句往后移,说已有前人怀疑这几句“非一日之言”,但并未提供任何文献依据,凭空挪移,恐难成立。“加字解经”已为先贤所讥,而况“移言解经”乎?

《论语》成书既久,历来注疏汗牛充栋,但其中争议仍然不少。仅就有关宰我的五章来看,“哀公问社”章“曰:使民战栗”是哀公之言还是宰我之言?“宰予昼寝”是说宰予白天睡大觉(晝寝)还是对卧室进行豪华装修(畫寝)?“井有仁焉”是说“井里有仁”还是说“有人落井”?“从我于陈蔡者”是说后列十人吗?“四科”“十哲”是夫子品评还是后人论列?对这些问题,既有主流意见,历来也不乏“新解”。对《论语》,若要做研究、写文章,最好多了解这些意见,立论时要说明:这是“作”自己一家之言,还是“述”前人已有之论。自汉至清,《论语》被读得太细、嚼得太烂了,其中不乏通儒大家,《论语》文本还有什么“密码”没被前人解开,可能性极小。

张文说“哀公问社”章孔子的“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三句,“此非夫子责宰我,实乃教之。夫子爱周礼,宰我未为之隐”,此论似发前人所未发。据程树德先生《论语集释》,对于“使民战栗”,“集解”说“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宰我不本其意,妄为之说,因周用栗,便云使民战栗”;“集注”说“宰我……岂以古者戮人于社,故附会其说与”;至于孔子“成事”云云,普遍认为是“非宰我”,因其“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另有“别解”,认为“使民战栗”是哀公之言,说“哀公心存残忍,以栗为使民战栗。宰我闻之而不复辩,是以责之……”。春秋之世,礼崩乐坏,大夫专权,“陪臣执国命”,哀公似有以杀伐重树威权而“使民战栗”之意,此为孔子所深忧。但宰我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也只能“不说、不谏、不咎”了。说“夫子爱周礼,宰我未为之隐”,不知何据,意亦难解;说“非责乃教”,“深责之欲使谨其后”,这正是“教”,但毕竟还是“责”了的。

张先生要将“始吾于人也”几句,挪到“三年之丧”章之后。意思是,此时夫子已观宰我之行,知他虽主期年之丧、“安”于食稻衣锦,其实只是“强辩”,实际并非“有此等不孝”,否则“安能位列十哲、安居言语第一”。这好像说宰我是“刀子嘴、豆腐心”,言不逊而行无伤。如此一挪,“听其言而观其行”的意思就反转过来,“非责宰我,实乃护之”了。若依此说,是不是也可视那几句为夫子“自我批评”呢?之前只听其言而未观其行,冤枉了宰我,如今观其行而知其人。然观其行恐有未尽处,安知此人不是白天睡觉而晚上苦读呢?是否应将“朽木粪土”一并删除或挪到别人名下呢?是否还可再进一步,将《先进》“十哲”条挪到“听言观行”新位置之后:经过长时间深入考察,才最终让宰我“位列十哲,安居言语第一”;“言语第一”亦恐未当,应入“德行第一”——类似想法前人早有,有疑“始吾于人也”几句为衍文或“非一日之言”,有谓宰我昼寝和主期年之丧,都是有意树立反面典型,诱使夫子出言立论以教育其他弟子——这些,虽源于忠爱先哲,但实在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有宰我,其中“三年之丧”和“昼寝”事与《论语》同,“问五帝之德”不见于《论语》,最后说他“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不过唐司马贞《史记索引》已辩其误。综括《论语》旧注并参考杨伯峻、钱穆诸先生的意见,可以对宰我其人有个基本的印象。他入“十哲”“言语”门,有些牙尖嘴利,《史记》说他“利口辩辞”,大概是个喜欢“强辩”甚而钻牛角尖的人。孔子似不喜欢这样的人。《先进》篇“子路使子羔为费宰”章,子路辩了几句,孔子就说:所以我讨厌强嘴利舌的人(是故恶夫佞者)。《雍也》篇里,宰我问:“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孔子向他讲了一番道理,具体可参陈文。孔子固然说过“杀身以成仁”(《卫灵公》)之类的话,但宰我之问就属于走极端、钻牛角尖,难怪夫子不高兴。他质疑三年之丧,夫子问他居丧吃细米、穿锦绣能安心吗,他居然痛快地回答“安”。孔子说“汝安则为之”,以及等他出去后说的那几句,是带有一定情绪的:同样有“三年之爱”的你居然说“安”,我拿没良心的人能怎么办呢!至于“听言观行”,张文说“昼寝一事,与言、行何干”,“昼寝”不正是“行”吗?至于“言”,我们不知道宰我此前说过什么,说不定他平日夸夸其谈“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如今却白天睡大觉,夫子一时生气说了那几句。“他人有心,予揣度之”,“揣”虽不免于“妄”,但总好过把那几句换地方、变意思。

陈先生说孔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待”宰我,本人没看出来,不好说,但愿如此。感觉陈、张二先生的文章,都认为孔子很“伟大”,即使骂人也该别有深意,故也像许多古人一样想替“圣人”转圜。孔子当然是伟大的教育家,他的“学而时习”“温故知新”“有教无类”“自行束脩”“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因材施教”“举一反三”等,足以使他配得上那个称号。但再伟大的教育家也容有偶尔不痛快、闹情绪,他骂宰我朽木粪土大可理解为冲口之言。挨批的也并非宰我一个,“小人樊须”“野哉由也”皆是,有的是当面骂,有的是背后贬。其实骂人还不是最厉害的,冉有替季氏聚敛,他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直要把他开除师门、群起而攻了;他以朋友原壤坐得不规范(夷俟)这个由头,骂的那几句相当于说对方白活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不仅动口,还动了手,“以杖叩其胫”。孔子在“三年之丧”章说宰我的那几句算不算“气急败坏地骂人”,这或可斟酌,但笔者认为,即使他“气急败坏”了,也丝毫不妨碍他成为伟大的教育家,全不必后人曲为回护。孔子不是那么容易被“贬低”的,和很多伟大人物一样,他的“烦恼”,或许恰恰是经常被出于各种目的的“拔高”。

这就涉及对孔子和《论语》怎么看、怎么用的问题了。孔子是智者、仁者,是中国乃至全人类历史上的伟大人物,但他毕竟不是一个神。《论语》早已成“经”,是中华传统文化宝典,但毕竟成书在两千多年前,既不必句句都“对”,更不必句句都有现实意义。《论语》真正的生命力,是它的很多话已作为成语,与诗书礼易春秋很多话一样,为“百姓日用而不知”,成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仅就本文所涉,“听其言而观其行”“朽木不可雕”“既往不咎”皆如此。他的很多话已脱离《论语》语境而独立存在,比如,如今“言必信,行必果”算得上最高的言行标准了,但在孔子那里这原本只是“士”的一个一降再降的较低标准,仅好过“今之从政者”之“斗筲之人”而已(见《子路》)。今天我们用这些话全不必说“孔子曰”,自可灵活运用、“抽象继承”。但是,如果我们想“解”《论语》,最好还是参酌众说、小心为妙:把“子生三年”那几句解为骂宰予是畜牲,白先生说“白某人接受不了”,杨某人亦然。

必须声明,陈先生文章总体特别是引周予同先生的话,“要把孔夫子看作是教书先生”,以及后半谈教育的内容,本人是极其赞成的。

  作者:杨立杰

文:杨立杰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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