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来来:听夏淳导演说北京人艺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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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重点

01北京人艺作为国内最好的剧院之一,曾与上海渊源颇深,如1961年、1988年和2012年分别带着5部大戏首次展演沪上。

02焦菊隐作为北京人艺独特的戏剧美学创立者,开拓了话剧表演的“中国学派”,对幕后导演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03除此之外,北京人艺第一代艺术家还包括欧阳山尊、梅阡和夏淳等导演,他们与焦菊隐并称“四大导演”。

041988年,夏淳作为北京人艺“南下上海演出团”团长,与导演夏淳进行了长谈,分享了《天下第一楼》、《推销员之死》、《狗儿爷涅槃》和《哗变》等五部戏的演出经历。

05最后,夏淳先生表示,第一代人艺艺术家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齐整地演出《茶馆》,对此充满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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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中国话剧,不得不首先说北京人艺,它是中国最好的剧院之一。它跟上海的渊源,也是源远流长。

1961年,北京人艺曾带着《伊索》《蔡文姬》《同志,你走错了路》《胆剑篇》《名优之死》5部大戏首次展演沪上;1988年,北京人艺又尽遣主力,再以《茶馆》《天下第一楼》《狗儿爷涅槃》《推销员之死》《哗变》5台大戏惊艳上海;2012年,北京人艺第三次浩荡南下,将《知己》《原野》《窝头会馆》《我爱桃花》和《古玩》5部原创剧目送给阔别24年之久的上海;2024年10月,北京人艺以新一波的阵容登陆海上,或许是出于传承理念,此番北京人艺还是带来5部大戏——除了《茶馆》《哗变》,还有《日出》《杜甫》《正红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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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北京人艺,不得不首先说焦菊隐这位大导演。他创立了北京人艺独特的戏剧美学,开拓了话剧表演的“中国学派”。

观众看戏,更多的关注的是演员,哪个演得好,点赞不吝啬;哪个“捣糨糊”,“吐槽”也不含糊。对于幕后的导演,知之甚少。事实上,一位好的导演,不仅对某一部戏,甚至对一个剧院的风格的形成,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焦菊隐执导的、如今享誉世界剧坛的《茶馆》,就是一部最具说服力的作品。

在北京人艺第一代艺术家中,不仅有焦菊隐,还有欧阳山尊、梅阡和夏淳这样有分量、有影响的导演,他们与焦菊隐并称“四大导演”。

1988年,作为北京人艺“南下上海演出团”团长的夏淳,和我做了一次长谈,谈了北京人艺来沪演出的五出戏,既兴奋,又有点伤感,这是“人艺第一代演员的谢幕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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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夏淳

1.《天下第一楼》,年轻人写的老北京的戏

当年,《天下第一楼》是作为开幕大戏亮相的,可见人艺的领导对这部戏既充满信心,又满怀期待——来个“开门红”!

说起这部戏的编剧,“《天下第一楼》是我们剧院6月份才上演的。这个作者很年轻,17岁去了延安插队,最近有一个电视片,介绍她重返延安,受到了当年的老乡的热烈欢迎。”听得出,夏淳先生对这位名叫何冀平的青年编剧很欣赏,“高考时,她考取了中央戏剧学院,为了写毕业论文,就搞了个香港题材的话剧剧本。”

她在北京,怎么写作香港题材的戏呢?“因为她的父亲一直在香港,经过批准,她去香港探亲,因此她对香港有了新的认识,写作有了新鲜感,就以家庭为背景创作了话剧本《好运大厦》作为毕业论文。”那么她的“作业”质量如何呢?夏淳先生说,“开始给我和于是之两个人看了,感觉有点儿意思,但需要改,就给她提了意见。因为是我导演的,就提了很多意见,主要是拿谁做主角的问题。后来给她明确,应该拿他父亲,而不是她本人做主角。后来‘建组’(指建立剧组)了以后又一块修改。这个戏虽然是她的处女作,但质量很不错。当然我们也请了港台办的领导同志看了,没问题。这是她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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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楼》剧照(1988年)

接下来,就是《天下第一楼》的问世,当年6月在北京首演,南下上海还是“呼呼烫”的。

这部戏写的是北京的老字号烤鸭店,为了写作这部戏,何冀平连续去了全聚德、东来顺、便宜坊这些老店,不单单采访,并且拜师学艺上烤炉,因此她能把烤鸭师傅写得活灵活现。“她想把采访到的几个人物全要写进去,可戏又容不下。她来找我,我跟(首先是于是之同志谈)她谈,就鼓励她先写下来,别考虑别的,这样巩固了她的信心。她写完以后给艺委会介绍了,听了以后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好戏。而且给她提了个要求,其中卢孟实这个人物希望把他提出来。”可是何冀平感到有困难,因为好多人物对她来说都有具体的采访对象,人物就鲜活地站在她的眼前;唯独这个卢孟实有人只提了一句,并没有实际的采访对象。夏淳先生很感慨地说,“所以这个人物(卢孟实)今天能在舞台上立起来,而且受到大家的肯定,确实是她花了心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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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作家何冀平

对这样一位年轻作家,成功地写了这么一出民国的戏,大家颇感意外,却又寄予厚望。时任文化部高(占祥)副部长看完戏后说,我原以为这个作家怎么也得50岁以上,是个很有经验的,而且熟悉北京的人。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女作家,很不容易。

还有不容易的呢,她的《天下第一楼》的剧本,是发表在《十月》杂志上的。按说,对作品评奖,一般都是今年评选去年的作品;意外的是,《十月》杂志当年就给了《天下第一楼》优秀作品奖。

2.《推销员之死》,英若诚翻译、主演了一部可以到外国演出的外国戏

《推销员之死》,是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的作品,可以说是演遍了全世界。当时北京人艺首先想的是要选一个阿瑟·米勒的剧本,到底选哪一部戏呢?“我们几乎把已经译成中文的阿瑟·米勒的剧本全看了,发现这部戏既是好戏,又是难度很大的戏。”夏淳先生告诉我,“我们有个想法,剧院演外国戏,不管是古典的还是近代的,你要演他最好的,因此下决心啃这个硬骨头。”

天遂人愿。后来阿瑟·米勒不但同意演他的剧本,并且亲自来华执导。在他来之前,剧本翻译者、主演英若诚和演员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所以阿瑟先生一来就很满意,感到准备工作很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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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销员之死》剧照(1983年)

“这个戏可以说是我们演外国戏,就是这么演的——从化妆一直到表演都有我们自己的一些想法。”夏淳先生说,“我们演外国戏,不在化妆上给演员粘上高鼻子,脸上画着很重的蓝眼圈……我们以自己的体貌特征来贴近人物,而不是只从装饰、化妆上。这一点恰好跟阿瑟·米勒的见解相吻合。”

大家知道,中国人演外国戏,再要拿到外国去演出,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拿我们的戏到国外去演出,这个可能有。但是,《推销员之死》做到了“走出国门。”夏淳先生高兴地说,“《推销员之死》在香港演出时,参加那次戏剧活动的外国评论家给予一致好评。新加坡的戏剧家很欣赏,他们说在其他一些国家也看过这个戏,但认为能把阿瑟·米勒这个杰作,体现得这样明确、这样深刻的,还是我们的这个戏。特别是英若诚演的主角威利,其他像朱旭、朱琳都达到了艺术上的高峰。所以他们决定,要把我们演的这个戏请到他们国家(新加坡)去演出。”

3.《狗儿爷涅槃》,城里人写的农村的戏

说起《狗儿爷涅槃》的编剧刘锦云,夏淳先生也是如数家珍,“他是正规的大学生,这在我们队伍中是不多见的。他曾经到农村实践很长时间,是先后从大队、公社、县、市委机关这么一个个台阶上来的。这使他在此期间对京郊大地的农村生活、对农民的心态把握得比较透。一直到现在,他还未放弃阵地,一直下到农村去。他写了很多小说,其中著名的《笨人王老大》获得优秀短篇小说奖。当然还写了其他小说,大多是农村题材,他在农民问题上有丰富的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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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儿爷涅槃》剧照(1986年)

“那么,他又是怎么到了你们院的呢?”我问。“他是自己找来的,”夏淳先生说,“很有意思,他自己找到我们剧院,说,我想到剧院来写剧本。当时我也接待他了,我跟他说,刘锦云同志,你是个很有成就的小说家,干吗上我们这里来受罪呢?剧本可不是那么容易写的。不像写小说那么容易。他说,不,您不知道,我对人艺的戏一直很喜欢,我是长时期忠实的观众,我就是觉得写戏很有味道。”

真正到了剧院以后,刘锦云发现,写戏跟写小说确实不一样。“不过他很努力,读了很多我们剧院的著作,包括曹禺的、老舍的,甚至外国的。除了看书,还不断地看戏。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戏曲。”夏淳滔滔不绝,“他头一个剧本,写的就是农村戏《女儿行》,我们剧院也演了。接着就是《狗儿爷涅槃》,狗儿爷这个戏酝酿的时间和他写出来的时间不成正比。他写得很快,但是酝酿这个题材、人物是很长时间了。他一直在对中国农民的问题作研究,他发觉,虽然新中国成立很长时间了,但是他们(农民)脑子里想的问题仍然没有离开过土地。……虽然他写的这个问题,和我们过去演的《红白喜事》所揭露的东西几乎有共同的东西,但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深刻地想一想,在城市里也未必解决得那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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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刘锦云

这部戏一经上演,就受到评论界和广大观众的喜爱,演了120多场。著名导演刁光覃和林兆华在导演上,用了很多戏曲的手法,包括用一些新的手法写了地主灵魂的出现、主角狗儿爷一些闪回的场景,但更主要的是思想揭露得比较深刻,这是很打动人们的心。

《狗儿爷涅槃》《天下第一楼》,以及《绝对信号》的上演,成就了北京人艺第一代演员中一直默默无闻的林连昆的横空出世,成为新时期话剧表演中的又一座高峰。

4.《哗变》,中国人演的外国人的戏

《哗变》,一出标准的外国戏。故事讲的是,美国战舰在大洋上遭遇风暴,如何风中求生,舰长和副舰长发生严重分歧,导致副舰长“哗变”,夺了舰长的权,但是却把舰艇带出了险境。事后舰长向军事法庭控告副舰长“哗变”罪,唇枪舌战,双方在法庭上斗得“硝烟弥漫”。

作家赫尔曼·沃克将自己的这部曾获普利策奖的小说改编成话剧《哗变》,上演后在纽约百老汇乃至整个欧美引起轰动。

1988年,英若诚把它翻译成中文,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邀请到美国著名的艺术家、奥斯卡奖获得者查尔顿·赫斯顿导演此剧。经过中美双方成功合作,艺术地展现了军事法庭审判的完整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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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变》剧照(1988年)

谈到这位导演查尔顿·赫斯顿,夏淳先生风趣地说,“这位导演在美国是一个很著名的电影明星(他主演的《宾虚》获奥斯卡奖),也是舞台的著名导演。他走到街上去,很难避免一下子被围上一大群人要求签名、合影。让他担任这个戏的导演,也是因为他演过这个戏的主角,而且演了150多场这个戏,他熟得不得了,他来排这个戏很合适。”

和《推销员之死》一样,《哗变》是部外国戏,但是演员基本上没有化妆,他这个导演要求真实,“这一点上和我们要求又吻合了,所以拍起来比较顺利。”夏淳说,“这位导演说,没想到来中国会碰上这么多有才能的演员,这么多真正投入在艺术上工作的演员。他不是假话,他对整个舞台设计、灯光都很满意。他寄来的设计图我们作了一些修改,也有我们自己的一些想法,他带着很愉快、很欣慰的心情,他认为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5.《茶馆》,“首演人”最后一次演的戏

说起北京人艺的《茶馆》,几乎是家喻户晓;即使在世界话剧界,也是有口皆碑。因此,当年在上海的演出,用《茶馆》压轴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

“这个戏1980年到欧洲,1983年到日本,1986年到加拿大、新加坡、(中国)香港演出,都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夏淳先生说起这些,难掩兴奋之情,“不仅受到所到地的专家、同行、评论家和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而且得到很高的评价。在日本,两位日本戏剧家千田是也和山藤村子,在小型座谈会上一致认为《茶馆》是‘中国的话剧’。他们当然知道话剧输入中国时间并不长,但已经具备了自己的特点。他们很理解焦(菊隐)先生提出来的‘话剧民族化’的问题,认为这个问题在《茶馆》中得到了很好的实践、实现,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又比如在法国演出时,著名导演彼得·布鲁支看了《茶馆》以后,非常热情地走到后台来找到于是之、英若成、郑榕几位演员和我,分别做了很长时间的谈话。他说,对《茶馆》这个戏已经到了‘非常喜欢的程度’,他在后台忘了时间了。他跟我谈了几点,一是这部戏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他认为这部戏在剧本、导演以至于舞美高度统一、和谐。第二,我曾看到材料中说焦先生致力于‘话剧的民族化’,我不是很理解,看了这部戏以后,我理解而且很赞赏,这个戏的确很有自己的特点,很有自己的风格。”

老外的赞誉,浸润着北京人艺“第一代艺术家”的心血与汗水。

《茶馆》创排于1958年,后来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和1983年作过两次较大的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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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剧照(1958年)

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提出“大写十三年”,于是舆论对《茶馆》的评判也偏向于负面。“有人说这个戏缺少了一条红线,意思就是说政治思想方面弱了一些。在这种情况下,包括老舍先生在内都不得不考虑,弥补一下这个问题。所以加了第二场中的‘学生演讲’的段落;同时把此时期放在‘五四’”。夏淳先生说:“后来,我们觉得加入的那些东西,语言上同老舍先生的风格不一样,所以这一次我们决心拿掉这些东西。”

再加上《茶馆》被国外邀请去演出,三个多小时显然长了点,夏淳先生说:“当年焦先生再次排这个戏的时候,就觉得第三幕比较庞杂,有许多东西不是很有机的。当时因为总的说起来是高超的作品,所以几乎是原样上演了。”作为当年和焦菊隐先生共同执导《茶馆》的导演,又是《茶馆》复排的导演,夏淳说,“这时我想起了焦先生在世时对这个戏的这些看法,我想这些想法是对的。后来我就跟我们一起的主要演员,于是之、英若诚、童超等几位商量了,实现前辈未完成的一些愿望,应该在我们手上体现。因此第三幕作了较大的改动。这样看来这个戏就精炼了,问题集中了。”

观众对最后结尾时三位老人“撒纸钱”的设计赞誉颇多,夏淳先生也难掩得意之情,“再说结尾,老舍先生的结尾,直接结在一个没出场的人的身上,就国民党的一个处长带着两个女招待上场,上来就说了三句‘好’就完了。我觉得这个结尾轻了!焦先生在世时,也一直就有想改动的愿望。所以我决心这次索性把它动一下,就改成三个老头儿‘撒纸钱’。没想到,这个结尾在国内国外演出,受到很多评论家的赞扬。在日本演出时,有个很有声望的评论家叫尾崎宏次,他在一篇短文中特别讲道:“‘第三幕结尾体现了现实主义精华或者高峰。’所以这次演出,应该是对老舍先生、焦菊隐老师在天之灵的一种安慰。”

最后,夏淳先生不无伤感地表示,于是之老师、英若诚老师身体不好,童超老师中风,第一代的人艺艺术家,也许是最后一次这么齐整地演出《茶馆》了!(秦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