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中旬,日本北陆新干线从石川县金泽向福井县敦贺延伸,北陆居民陷入一片沸腾,都想借助新干线的延伸再瓜分些希望探索日本繁华都市景致之外的游客——以及他们的荷包。
但心心念念奔赴石川县中部名城金泽的人们,反而因此平添郁闷——以前堪称“懒人福音”的JR特急“雷鸟”号、“白鹭”号皆已改线,从大阪、名古屋奔赴金泽,都成为耗时费力的苦旅。而能取道小松机场抵达金泽的人,仍然可以将它作为“升龙道”——那在地图上组合出如同游龙飞升图像的日本北陆、中部旅游“名道”——的起点。
金泽:传统的意义
哪怕费尽周折,金泽仍然值得一观。这不仅因为连《名侦探柯南》都在《加贺百万石推理之旅》中展示过它的过往:1546年,加贺国的实际掌权机构本愿寺以金泽御堂为中心建成寺内町,成为金泽之起源,1580年,织田信长的家臣佐久间盛政攻陷金泽御堂,三年后前田利家进驻并开始建设金泽城,至1867年明治维新之前这里都是加贺藩前田氏家族的居城,元禄时期这里是仅次于江户(东京)、大阪、京都的大都市;更因为没有遭到二战战火摧残的金泽城市中心,仍保留了江户时期的风格和近代城下町特有的城市构造肌理。
“金泽是一座立体的城市。犀川和浅野川两条河流穿过市内,兼六园一带地势较高,整个城市高低起伏。……阴天、放晴、晴日、下雨,在这间或流泻的阳光映照下,上了釉的、波浪起伏般的黑瓦一齐耀眼闪光。远山白雪皑皑的群峰逶迤蜿蜒。”作家五木宽之所写,亦是今日金泽被寺町台地、小立野台地和卯辰山的浓绿围绕、两条河流流经其间的景色。
他在1953年的夏天住进金泽的一家旧式旅馆,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房间里摆着的很大的贴金屏风,“贴金屏风的表面已经褪色,看来是很有些年头的老古董,屏风的金色在昏黑的房间里泛着幽黯沉郁的微光”。
这里毕竟是“黄金沼泽”——日本99%以上的金箔皆产于此,“万物皆可金箔化”的结果,就是漫步金泽各个景区,满目金箔冰淇淋、金箔章鱼烧、金箔化妆品甚至金箔卫生间。在东茶屋街上,随处可见举着一坨金色冰淇淋四处乱晃的游人,不过要小心,像鹰一样快准狠的鸟专门进攻它,更因为找不到垃圾桶,被“污染”后也只能举着的冰淇淋会经受更多轮鸟类攻击,如此“惨剧”,在金泽城市观光的中心地带——兼六园、金泽城附近屡见不鲜。
不以金箔为胜,而以“兼六”著称的兼六园,与冈山的后乐园、水户的偕乐园并称“日本三名园”。宋代诗人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提出名园六大要素“宏大、幽邃、人力、苍古、水泉、眺望”,这座回游式私家庭院兼而有之,故名“兼六”:不同色度、明度的绿将人包裹在园中,可谓“幽邃”;夕颜亭与三芳庵附近,光影间颇富“苍古”之意;“人力”的点睛之笔,自然在于每年11月初至次年春季挂在唐崎松上的雪吊呈现出的白雪覆盖松柏之美;园中亦有日本最古老喷泉,利用引入水的高位压力差提供动能;园林大如植物园,湖景、山丘、青苔、松柏、樱花、枫树皆有,相比京都、奈良的园林确实颇大,但少见能将整园一览而尽的壮阔视角,更多的还是小家碧玉的精致。
所谓眺望,兼六园的最高点的确可望由金泽御堂发展而来的金泽城及金泽附近山景,但更广阔的眺望视角,则在金泽城中。从兼六园的桂坂口,走过横跨马路的石川桥,就是金泽城公园的石川门。自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作为前田氏居城的约300年间,金泽城所经历的数次火灾让它的天守阁和本丸早已不复存在,但偌大的二丸——虽然它也在1881年被烧毁,但1788年重建的石川门、2001年复原的菱橹、五十间长屋、桥爪门续橹等景观,也足以令游人心神阔朗。雨后的层云,郁蓝的天空,硕大的草坪,相比日本其他城堡,金泽城充满了极简的美感,更映衬得穿行其中的游人十分渺小。
若想在金泽感受到人的高大,夹在金泽城与兼六园这两大“观光明星”之南、偏安一隅的石浦神社就不得不逛了——满坑满谷的狗狗绘马挂满几乎仅容一人从中穿行的窄小鸟居参道,这座“主管”恋爱良缘、阖家平安的小小神社,不论绘马、御守还是御朱印,都有超可爱的白色狗狗形象,长得有点儿像史努比。
当然更多人对“狗狗神社”的拜访,只源于为了奔赴大名鼎鼎的金泽21世纪美术馆——创立于古坟时代的神社,与建造于2004年的美术馆,仅仅隔着一个红绿灯。自从由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主导的日本SANAA建筑事务所在轻、薄、透的柔美形象下解构了传统美术馆的空间,这座金泽21世纪的“地标性”建筑就被当地市民们称作“圆美”(Marubi):没有方柱分明的棱角,在光的漫射下,白色圆柱“消隐”在白色墙壁、白色屋顶组成的背景中,空间的物质属性被消解了,于是它本身成为唯一被凸显的主角。
“人们常说金泽是传统的城市。传统究竟指的是什么呢?我认为,只有在现代化的繁华商店街里、在新建的住宅区里,还存在着对于美的敏锐感觉,这才能成为传统的城市。”五木宽之这样写,“古老的土墙总要坍塌,如果代之而起的新建筑物还保存着古老土墙的气质神韵,这不就可以称为传统的城市吗?”
金泽的传统活生生融化在现代的物质文明里,就如同和京都鸭川颇相似的浅野川两岸,东茶屋街和主计町茶屋街上,都是格子式拉门的木造两层建筑;古朴安静的主计町茶屋街旁,皆是预约制的omakase(おまかせ)无菜单料理和日式酒吧;距尾山神社步行可达的香林坊,则是大和百货明亮的橱窗——一如五木宽之所写的:“如果来金泽旅游是为着追寻昔日的幻影,那是愚蠢的。因为传统只有活在现代里才有意义。”
富山:云的测量
21世纪美术馆不仅有雷安德罗·埃利希用“水层”创作的《游泳池》作为镇馆之宝,坐在市民艺术回廊的摇椅上往正前方看,对面展览室屋顶上闪着金光的物体偶尔会吓人一跳:比利时艺术家杨·法布尔受电影《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中长久被囚禁于牢内、成为鸟类学家的犯人的最后一句独白“量着云彩混日子”的启发,从而创作的《量云彩的人》,呈现一个仰望天空、高举规尺的人像,似在激发人们对人身自由和个人价值问题的思考。
北陆看云,位于本州岛中部、北临日本海、其他三面环绕群峰的富山是为佳所。“云层伸展的尽头便是北陆,失去光泽的云色象征着阴郁的北国。十里,也许是二十里外,那边有低矮房屋的小镇,有平原,也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松本清张的《零的焦点》的北陆背景主要以金泽为舞台,但那辽阔而阴郁的静谧感,用来描述距离金泽仅需半个小时新干线车程的富山,却再适合不过了:两场大雨之间,狂风滚过河岸边野蛮生长的荒草,苍白和昏黑的云,不停地席卷神通川之上,天与地之间,只有盘旋不去的老鹰和不时从河川上的铁道桥呼啸而过的新干线列车,为富山几乎凝固的风景添加活动的脚注。
站在富山站前的街道上向东眺望,海拔均在3000米以上的立山连峰似乎迫在眼前,形成城市“凝固”的背景;而天气晴好之时,在富山市玻璃美术馆·市立图书馆所在的“Toyama Kirari”大楼内,所见群峰亦极为震撼。由隈研吾设计、两馆“同居”的“Toyama Kirari”是一座木的丛林——其内部全部使用富山县当地所产木材,打造出充满温情而极具开放感的空间,使观众和读者仿佛置身于富山周边山脉郁郁葱葱的森林之中。
被日本建筑评论家五十岗太郎将之与妹岛和世、西泽立卫等统称为“Flat派”的隈研吾,也是致力于“消隐”建筑的代表,追求建筑的“轻”与“弱”——消解重力、消解物质材料、消解传统现代建筑范式,呈现出“弱”“轻”“透”的视觉形象。
的确,富山自有自己的独特气氛。相较金泽,这里更生活化,也更安静,散步的老人和背着书包在街头闲晃的学生都极少见。这个小城和半个世纪前松本清张笔下的调调并无多大差别——坐上始于大正2年(1913)的有轨路面电车——它经常可以保持着《千与千寻》中海上火车车厢的空寂状态——游荡于曾是前田氏居所的富山城遗迹中寻觅石墙与壕沟,在梅泽町寺院群徒步,天际线若隐若现的雪山、连绵不绝的云和清冷的空气,都让这座小城拥有独特的调性——山川赋予它出离人世的自由与脱俗。
建筑与城市是“轻”“弱”的,而当地特色的黑拉面,却是浓油赤酱的厚重口味——浓黑汤头、韧劲拉面,配上笋干和肥厚叉烧,再加上葱花和满满黑胡椒……这与城市面貌“鲜明对立”的“美食”咸到令人怀疑人生,结论就是:千万不要轻易尝试。
高山:一首风景诗
21世纪美术馆的名作亦有奥拉维尔·埃利亚松的《彩色活动房》,三面独立、弯曲的玻璃墙围成一个开放的漩涡,青色、品红和黄色玻璃相互交叠,很多人会在它面前自拍,艺术家想表达的也许是人穿行其中,不同角度就可以叠加出更多颜色的风景吧。
就像人们来日本中部旅游,总会惦记着白川乡合掌村——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常住约2000人的白川乡的确值得每年150万游客来此一观:尤其在冬日雪后,更能直观欣赏到德国建筑学家布鲁诺·陶德发现、已经延续三百余年的茅草覆盖屋顶、以类似卯榫构造和草绳连接、状似双手合十的“合掌造”民居样式——而自白川乡坐高山飞浓巴士,只需50分钟就可抵达的岐阜县高山市,也绝不是“升龙道”上刻板的中转站,它有自己能“叠加”出的独特“色彩”。
从高山站步行10分钟,就可以抵达状似忍者、没有眉眼的高山飞驒吉祥物猴宝宝(さるぼぼ)“遍地横行”的高山阵屋。1692年,德川幕府将飞驒作为幕府直辖领地,在此设立官府,即为“阵屋”;至明治维新的176年间,25代官吏受江户政权派遣,于此负责幕府领地的行政、财政等事务;明治维新后,又作为地方官厅使用至1967年飞驒事务所搬迁,才结束了二百七十余年的官厅历史。作为日本唯一一座现存代官、郡代官府主建筑古迹,其执政场所、起居场所和粮仓建筑虽然都不大,但布局精到、外观肃穆,特别是精致的园景,让坐在回廊边的人虽然看得见庭院边界,却感觉遥不可及——身处其中,颇有点东野圭吾笔下《回廊亭杀人事件》的意味。
若没有早起赶上宫川朝市和阵屋朝市,走过河水平静的宫川,漫步三町古街,也能度过多半天悠闲而惬意的时光。从三町到锻冶桥,沿着国分寺大道信步而行,飞驒国分寺就在眼前了——它的“门脸”也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大门,只有门外堆放的猴宝宝还能给它招徕一点儿人气。这里的三重塔是飞驒地区唯一的佛塔,早在阵屋出现前的1615年就屹立于此,如今的“版本”则是旧塔于1791年被大风吹倒后,历时卅载于1821年完工的。寺中更有树龄约1200年的大银杏树,深秋时满树金黄——当地传言此树叶落时就会下雪,故将它视为冬季来临之时,“飞驒小京都”高山的一首风景诗。
名古屋:纯然的偏见
传统的金泽,辽远的富山,静谧的高山,古朴的下吕……自高山搭乘JR南下,两个半小时就能抵达“升龙道”上很多游客的起点或终点——名古屋;而它的形容词就一下变成了“无聊”——就像白川乡的标签是“合掌造”,日本第三大城市名古屋得以吸引人的标签似乎就是“全日本最无聊的城市”。
名古屋的“无聊”在何处?且不说乐高公园、吉卜力公园、名古屋港水族馆这些需要费些脚力的游乐场所,仅是拥有供奉日本三大神器之一的草薙神剑的热田神宫,名古屋就不应该被视作观光荒漠。虽然草薙神剑从未被展示,但神宫宝物馆收藏的数量庞大的“平替”武士剑也吸引观者如云,寂静的鸟居、古老的石像、树上随风舞动的祈福绘马、织田信长建造的信长坪……更能抚慰身心的,是神宫中的参天古木,樟树、银杏、黑橡树生机勃勃,“映衬”神宫逾1900年的历时,令人不觉联想起金泽21世纪美术馆中,帕特里克·布朗克的《绿桥》,那选取金泽平原和山丘生长的一百余种草木而创作的一面长13米、高5米、终年常绿的“墙”。
名古屋的确不仅仅有氛围幽寂的“绿意”,“日本战国三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皆出生在名古屋或附近的爱知县域内,相关遗迹丰富。
在名古屋,热田神宫极“素”,而有着比金箔冰淇淋更美味的抹茶豆面冰淇淋的名古屋城却“热烈”。虽然它因二战时遭到轰炸而大半损毁,但复建后天守阁的乳白表墙、绿色顶瓦,仍展现着崇尚恬淡清丽的国民审美意识。这座德川家康于庆长17年(1612)下令建造的城堡,规模不大却造型别致,天守阁屋顶上的两只金鯱,高2.6米、重达8吨,在阳光下闪耀着“土豪金”的风姿,更成为战国时代“权力的游戏”的符号。
名古屋城最热烈之处,自然在1945年被毁殆、2009年至2018年复建的本丸御殿。自庆长20年(1615)成为尾张德川家的居所和藩政官厅,至今它仍是日本代表性“书院造”建筑:最宏大的表书院用于正式谒见;奢华的对面所用于私下会面宴饮,四周障壁上所绘为京都、和歌山地区的四季风俗画;由6个房间组成的上洛殿,隔扇画、顶棚画与精雕楣窗,皆极尽精美奢华。
“现代人住在明亮的居室里,领悟不了黄金之美。住在黑暗屋子里的古人,在一切外光照不到的角落,摆上金隔扇、金屏风,捉住相隔老远的院子里的亮光,又猝然梦幻般地反射回去。这种反射,犹如在夕暮的地平线上,向四围的黑暗投以微弱的金光。我感到,自己从未看到过这样黄金般沉痛的美。”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的描述,得以在名古屋城本丸御殿中淋漓尽致地体现:满屋金漆屏风,可比五木宽之所看到的“幽黯沉郁”的金泽屏风流光溢彩得多——套用《甄嬛传》的台词:“土豪,却实在美丽”——正面观赏,金箔悠然散发懒洋洋的光芒;最摄人心魄的是当人们的目光转向其侧,金光赫然耀眼如焰,在此纯然的一刻,时间也在建筑空间中“消隐”了。
本丸御殿过于耀眼,相形之下,同样带有“战国属性”的德川园就逊色不少,但也有“战国迷”会专程来此散步,再一并观览要坐JR才能抵达的清州城。
五木宽之认为,旅行者只是过客,“旅行是为了获得偏见的一种行为”——在“升龙道”上选取的景观,又何尝不是。就像观众在金泽21世纪美术馆外的草地上,冲着佛罗里安·克拉尔的装置《声场3号献给阿丽娜》那12根从地上“长出来”的喇叭大喊大叫,也是获得“偏见”的一刻——12根喇叭形的管道两两成对,仿佛纸杯电话,喊叫声会传到意料不到的地方,只有偶然出现在某一个喇叭旁的路人才会听到声音,进而获得一瞬间的“偏见”。
这消解了意义的一刻,颇似周五晚上八点,从中部地方广场大厦观景结束,走到街上,迎面撞上五六个粉色衣装、头戴米妮发饰的高中女生,背着痛包,欢声笑语向KTV奔去;在同一时刻,一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已经喝到面色酡红,还在高岛屋寻觅着可以续摊的“二次会”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