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扫盲班

潮新闻客户端 徐惠林

图片

信息爆炸时代,如今人人读过书,个个学文化。但就在数十年前,可并非这样。在农村,改革开放后,有一段时期国家很重视扫盲工作——让无数农人改变“睁眼瞎”。风刮到最底层的乡村,连我们读初一临时所在的后村村小前排教室,东面一间也曾被安排办起了扫盲班。

1981年春也不知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忽然间的有几天,我们同年级的一班全体放农假,腾出的教室里来了一批成人男女。下课了,他们陆续走出教室,人头攒动,在操场上说笑。仔细看看,竟没有一个我能认出——由此想到,这世界是多么大啊,乡村的人真多啊。好像就是附近村人,仔细分辨,仍没有一个面孔熟悉。那时上课,语文老师或班主任说起中国这么大国家的现状,常言“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建起来的”,这“白”就是一张白纸,即文化水平、科学水平都不高。其时的农村,即便我们所在的杭嘉湖平原,历史以来相对富庶,识字率也不高,尤其是女的。我父亲,因为在县城读过高中,七十年代中期乡村极缺教师,就在我读小学的前一年,被村里、学校负责人晚间叫去谈话,后来做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这些正由青年迈向中年的乡村汉子或农妇们,被挑选来进行统一学习,他们临时组成一个特殊班级,叫“成人扫盲班”,说是目标识500个常用字,最后能写书信、借据之类的简单应用文。扫盲教材都由国家统一编印,免费发给每位扫盲对象。

我没有看过他们那种《农民识字课本》。

有次我们已经下课了,隔壁这个扫盲班还在上课,操场上我努力从门缝隙向里侧窥,仍没看清是哪个老师为他们上课,声音里辨出不是我们的任课老师。那老师先说一遍,学员们粗重的朗诵声很快从窗口飘出,听得最清楚的四个字是“徐郭曹蔡”,因为本人也姓徐,而这“徐”排在这四个字的前面。旁边有同学说,这是在念《百家姓》,这四个算是比较大的姓,《百家姓》把它们排列在了一起。它特别能让人记住的,是因为它们可谐音“洗锅炒菜”,而这些,无论是农村的汉子还是常围着灶头转的妇女,一听就很形象入耳,由此也就记住了。很快,学员们也下课了,操场里欢笑声一片,就如那外河漾的水在不停翻滚。大人们自顾自,围在一个场域,说着新鲜事,展露着快活,全然不跟我们这些屁孩们搭腔。

学员们的气势压出我们这些“正式学生”几条田埂,我们不服气,心底里嘲笑这把岁数了还没我们识字多。班里有一两个顽皮学生为我们解嘲,“他们不跟我们搭话,是因为自己害羞——”“那个XXX的爸爸也在喏,她故意避开,不去跟她爸打招呼,怕我们知道了她爸文盲。”现在想来,也许是这些成人,自顾畅谈不暇呢。在经过漫长艰苦的劳作后,得有这么一段“全然放空”的时间,一定美好无比,他们在体验、欣享着另一重人生滋味——重做学生的机会。成年男女,至少此刻没有田间农事,没有烧饭做菜、喂猪养羊,“生命承受至轻”,天性中的自由快乐由此得到释放,简直是一份富氧的空间让他们迷醉。他们果然在操场上议论起了“洗锅炒菜”,一位长辫子的妇女恍然有悟:“原来这是四个姓啊!”

图片

《百家姓》资料图。视觉中国。

也就在那段时间,我知道了一个家住学校附近的独特男子叫宽子。说他独特是因为他不但是一个眼睛失明了,而且一条腿也不便,但不是小儿麻痹症的那种瘸。一些好奇中躲看他“瞎眼、瘸腿”的顽劣小子常被他逮着,不是拧他们的耳朵,就是被拽裤裆的小鸡鸡,直到他们讨饶。但这个怪人对我却没使过坏。有一次我们听说村小学里他女儿学习成绩非常好,下课后我们前往后边小学,一排教室转角处,让同学指看跳牛皮筋女孩堆里哪个是他女儿。正指指点点辨认,宽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拐到我们身边,我们吓坏了。几个同学吐着舌头跑开,我一旁也紧张地缩起来。宽子并没有逮我们,而是紧盯着,用他那独眼向我一瞟,说:“这个同学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愣住了,好半天,有同学用手肘捅了我一下才醒悟快逃,边逃那同学说“这个‘独眼龙’在夸你呢。他怎么知道你成绩很好呀?”我成绩是很好的,他夸我,就是对知识的尊重,我没感受他的“坏”,只纳闷是他是怎么了解的。

后来我回到家里,偶尔也说起这个宽子,母亲说:别看他一个眼睛看不到了,人聪明得很——我那时不知道上天是公平的。关了这扇门,会给你开另一扇窗。

宽子的确很神。后来每年的冬天,总能发现一个身穿黑皮衣的人,在附近的河里沿岸摸鱼,或是在湾角的革命草里用大圈网兜虾,每每很有收获,一旁人说,那还不是门槛精的宽子么。高中有年暑假,我盘桓在大舅竹园靠河边的杨树墩钓鱼。有个身影晃动在对面靠河边的树林里,用一把类似洛阳铲式的铁具在那里掘挖什么东西。事后一个村人说那是宽子在挖甲鱼,“宽子只要将眼睛向水塘周边一扫,就知道哪里有。”此下天热,甲鱼钻进了杨树根须下面就需要打洞,洞很深那,直延续到了河岸树木的下面。宽子看准了,一个铲子下去,每每就能掘到一只。据说那次他蛇皮袋里最后装了好几只才离开。我亲眼见的一次宽子抓甲鱼,是放学途中,见他在很远的大洋边一角,用一杆抛轮排钩,硬生生将河中间一只大甲鱼钩住往回收,概因此前他一阵阵口技声骗过了这河里的老王八,让它好奇中从水面浮出了头,被眼尖的宽子飞轮抛掷而“打了甲鱼”。

我说扫盲班,缘何又扯出这“眼瞎又腿瘸”的宽子?是听闻他当年对村里办起那个扫盲班有贡献。他曾协助村里,帮助动员了许多本不想扫盲的村民来识文断字;还义务帮助修理教室,漏雨的屋顶换补新瓦、漏风的窗户塑料膜蒙上;并将自家的凳子椅子借给使用;他督促自己女儿的学习要“好上加好”,自买铅笔橡皮奖励优秀学生。在临时初一从后村搬去北面的中学后,我还听闻了宽子也参加了“扫盲夜班”,识了很多字。他这个特别的扫盲生,有句话至今仍在很多村人耳边流转:“老天爷给你脑瓜子聪明,是一半聪明;有了知识文化聪明,才是整个聪明。”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