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构建一个能够解释宇宙中各类现象的物理理论时,物理学家所面临的一个核心要求,是在统一的框架中将各类独立观测事实纳入进来,并给出一致的解释与可检验的预言。这种理论构建的过程往往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会先根据已有实验证据和理论工具,提出对自然世界的描述,然后不断地将新的观测与实验结果纳入考虑。
当发现已有框架无法合理解释某些重要现象时,理论物理学家就需要引入新的思想,这有可能是新的粒子、新的相互作用机制或者某些尚未观测到的物质形态。暗物质正是这样一种概念,它的提出源于对天文观测与宇宙学数据的系统性分析与解释,从而逐步在当代物理学理论中占据一个不可或缺的地位。
人类在探索自然的过程就是不断与客观实在的物发生“相互作用”的过程,这些相互作用目前被我们归类为四种,也就是引力、电磁相互作用、强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
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们真正直观感受到的也只有前两种,即引力和电磁相互作用。而目前我们最为了解的其实也就是电磁相互作用,这是因为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无一不依赖电磁相互作用。事实上,物理学发展到今天,我们发现尽管我们最早认识到引力的存在,但我们对引力的了解还非常浅薄。这是因为引力实在太“弱”了,也就是说相比于其它相互作用而言在大部分时候它几乎是微不可查的,只是由于地球、月球、太阳这些天体的质量相对我们日常接触的事物而言非常大,让我们有机会感受到来自它们的引力。
当我们开始观测天体尺度的物体时,我们发现引力主导了宇宙演化和天体运转的。这是由于电磁相互作用很强,又有正反两种电荷,因此自然界中大部分宏观的物体其实都是电中性的。
从20世纪中叶开始,天文学家对星系中恒星的旋转曲线进行了精确测量。所谓“旋转曲线”是指距离星系中心不同半径处的恒星和气体的旋转速度分布。
特别是20世纪60至70年代,天文学家Vera Rubin及同事使用更灵敏的光谱仪测量旋涡星系的转动曲线时发现,星系边缘处恒星的绕转速度并未如预期随半径增加而下降。在经典的牛顿力学和电磁相互作用框架下,如果星系中只有我们能观测到的发光物质(恒星、气体等),那么在星系的外围,随着半径的增加,旋转速度应当像行星绕太阳旋转那样逐渐下降。然而观测显示,许多星系(例如旋涡星系)的旋转曲线在星系外围并没有明显下降,反而趋于平坦。这意味着在那里似乎有额外的质量在“拉拽”着这些恒星,以使它们保持更快的转速,但这些额外的质量并没有发出可见光,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发光物质。这并非孤立现象:在星系团尺度,我们通过对星系团中成员星系的运动、气体云的分布以及引力透镜效应(星系团对背后天体发出的光弯曲程度)进行分析,发现这些系统中同样有大量缺失的质量。简单来说,各种天文数据共同指向了这样一个结论:宇宙中存在一种不可见但能产生引力作用的物质,而已知的普通物质(我们熟悉的由质子、中子和电子组成的原子物质)远不足以解释观察到的动力学与引力效应。
在构造一个描述宇宙的完整理论时,面对这种“质量缺失”难题,理论家通常有两个方向:●修改引力理论:也许牛顿力学或广义相对论在大尺度上并不适用,从而需要用不同的引力定律解释观测异常。这也是一条严肃的研究路径,称为“修正引力理论”或“非标准引力理论”。●引入新成分:暗物质:另一种更自然的想法是假设有一种尚未直接观测到的物质成分存在。这种物质不与光相互作用(至少非常微弱),因此是“暗”的,但它有质量,能产生引力,从而解释星系和星系团的大尺度动力学问题。为什么目前大多数物理学家倾向引入暗物质,而不是完全重写引力理论呢?这是因为暗物质概念在其他独立观测方面也表现出很强的解释力。特别是子弹星系团(Bullet Cluster,1E 0657-56)的观测结果在有关暗物质和引力理论修改的争论中具有非常关键的影响。子弹星系团(Bullet Cluster,1E 0657-56)是两个正在碰撞的星系团,其中较小的子团正高速从较大星系团中穿过。该星系团距离地球大约37.2亿光年。在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对子弹星系团的观测(特别是X射线与引力透镜成像研究)成为证明暗物质存在的重要证据。传统的牛顿引力或纯粹的靠修正牛顿引力理论(如MOND)当时无法合理解释其质量分布:在这一星系团碰撞事件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测量到两个关键成分的分离:可见物质分布:主要是高温气体(也就是我们了解的普通物质),通过X射线观察得到。由于气体在碰撞过程中受到强烈的电磁相互作用,它们会被减速并滞留在碰撞区域中。在图中用粉色表示质量分布(引力中心):通过引力透镜效应测绘的质量分布(用蓝色表示)显示质量中心已经穿过碰撞区域,远离了可见物质所主导的气体核心区域。这一现象说明了质量分布与常规可见物质的分布发生了解耦。如果是纯粹修改牛顿引力或广义相对论(如MOND类理论)来解释星系团中引力现象,那么质量分布应当密切伴随可见物质分布。然而子弹星系团的实测却显示质量分布与可见物质明显分离,更符合“有额外隐藏质量(暗物质)直接穿过并保持较高动量”的解释。暗物质粒子不与电磁相互作用,因而在碰撞中几乎不会减速,也不会与气体同样滞留。当然,也仍有科学家(包括MOND理论提出者)认为,子弹星系团的观测特性未必必然需要引入暗物质,仍有可能由未发现的常规物质或替代理论加以解释。但整体而言,子弹星系团的观测结果被主流天文学与宇宙学界普遍视为暗物质存在的有力证据。在理论构建的过程中,引入暗物质不仅是为了弥补缺陷,更是给出可检验的新预言与新目标。例如,假如暗物质是由某种新粒子组成,我们可以预言其与普通物质或自身的微弱相互作用特征。这就为实验学家指明了寻找的方向:通过地下实验、粒子对撞机试验、空间探测器观测等手段,希望直接探测到这种暗物质粒子的踪迹。国际上有许多项目正朝此目标努力,比如我国在四川锦屏山深处建设的大型地下实验室中正在进行的PandaX暗物质探测实验,通过超低背景环境和灵敏探测器努力捕捉暗物质粒子与核子的稀有相互作用信号;此外,还有在轨运行的DAMPE(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正通过对高能宇宙线和伽马射线的精细测量来寻找可能由暗物质湮灭或衰变产生的能谱特征。多方位的探索路径,使得人类朝着解开暗物质之谜的目标不断前进。上图显示了暗物质如果是微观粒子,它的质量分布可以从10-50g到10-3g;但事实上关于暗物质候选者的质量比上图的范围还要大得多得多。它甚至可以是极早期宇宙极端原初涨落塌缩形成的原初黑洞。
目前有很多很多的观测对这些原初黑洞进行了限制。这些观测结果显示具有1017kg附近的原初黑洞们仍然有可能作为全部的暗物质。这些黑洞比月球还要轻很多,因此他们的史瓦西半径大概是纳米的量级,对它们的观测非常困难。总而言之,作为暗物质的候选者质量分布从10-50g到1030g横跨了80个数量级,新粒子新概念层出不穷,这让可见我们对暗物质世界的了解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从需求到构建再到检验 在物理学的理论建构中,提出暗物质概念的过程是如此:我们从观测出发,发现现有框架无法完整解释现象——例如星系旋转曲线、宇宙结构形成、引力透镜效应及微波背景辐射的观测。接着我们审视现有理论工具箱,除了在引力理论上大动干戈之外,引入一种新的物质形态——暗物质——成为了一个统一解释这些问题的相对简洁的方案。在将暗物质纳入框架后,我们不只是原地踏步,而是继续拓展理论,对暗物质的种类、粒子属性、相互作用特征进行细化假设,进而得出有待检验的可预言性结果。观测与实验将在未来帮助我们检验这些假设,从而要么确认我们对暗物质的认识,要么迫使我们修正、完善,乃至考虑更新奇的理论方案。回到本问题,当物理学家试图构建一个解释宇宙结构、演化乃至微观粒子特性的完整理论时,暗物质的引入是对实际观测困难的回应,也是为统一解释诸多现象不得不作出的自然延伸。它不仅是一种“对缺失质量的命名”,更是打开理论预测与实验证伪之门的钥匙。暗物质的提出使得宇宙学、天体物理学、粒子物理学相互联系,从而在大尺度结构形成、宇宙演化、粒子属性等多重领域给予更完善的图景。从乐观主义者的角度来说,在目前的物理学理论建设中,暗物质的概念让我们的理论更完备、更能与观测吻合,并为未来的实证研究提供了清晰的探索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