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务院就业促进和劳动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部署下，治理欠薪冬季行动已全面铺开。青海省纪委监委将其作为为民办实事的重点内容推进，西宁市的冬季行动与往年相比，更多了几分底气。
这份底气，得益于西宁市在治理欠薪道路上的持续努力，更有赖于今年以来政府、国企项目欠薪问题的集中整治。截至目前，西宁市解决政府和国企项目欠薪，已为700余名劳动者追回工资超1600万元。
“别人过节我们过关”，以往欠薪屡治屡犯
今年，是安师傅从事消防安装工作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时间，安师傅凭借熟稔技艺，成了不少工地的“常客”。这期间，安师傅曾多次遭遇欠薪，特别是碰到年底工资无法发放的时候，更是让他恼火。“别人过节，我们过关。”安师傅叹息，年底意味着春节在望，一家老小等着吃用，亲朋好友串门走礼，样样都要钱。一旦遇上欠薪，这个年就别想过好。
年底发薪为何难？这与工程建设领域长期形成的“行规”有关。西宁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劳动监察科工作人员晋飞飞介绍，在工程建设领域，农民工工资的支付通常与工程进度款挂钩。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工程进度款应当按照当月实际完成工程量结算，但很多工程建设项目的承包方与分包方习惯于平时发点生活费，“大头”到年底一并结算。遇上结算不及时，或者碰上工程进展不顺，容易导致农民工工资发放不到位。
遭遇“过关”的，不止是被欠薪的农民工。晋飞飞讲道，“进入12月，关于欠薪的信访量会大幅上升，从往年数据看，经常多一倍都不止。每年这个时候，我们整个劳动监察科都忙得脚不沾地。”
对农民工而言，一年里的“关卡”还不止于年底这一次。因为9月孩子开学需要交学费，8月成了农民工的另一个难关。对于安师傅来说，今年8月更是难上加难。孩子幼儿园开学需要交学费，加上每月雷打不动的4000元房贷支出，让他感到“到处都是窟窿需要补”。因为工程结算迟迟没有完成，工资发不下来，安师傅不得不四处借债。
每年两度担忧很真实，也很迫切。
为破解这一难题，2019年起，国务院连续多年部署治理欠薪的夏季行动和冬季行动。“夏治”旨在防患未然，防止问题到年底集中爆发；冬季行动则要确保农民工安心过年，不再为讨薪而奔波。
同样在2019年，西宁市响应国家号召，对市促进就业和根治欠薪工作领导小组的组成人员进行了调整，以期更好为劳动者保驾护航。调整过后，情况虽有好转，但治理仍未到位。2021年11月，因为拖欠农民工工资问题仍有发生，造成不良社会影响，时任西宁市市长被国务院根治拖欠农民工工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约谈。
约谈过后，西宁治理欠薪问题的力度可谓前所未有。改变先从充实人手开始。晋飞飞介绍：“以前每个县区的劳动监察科只有几个人，面对繁重监察任务，常常分身乏术。约谈后基本上都配备了十多个人，多的有二十多名监察人员。”人手补足了，装备也焕然一新。统一制服，配齐执法记录仪，并为每个县区都专配了一辆执法用车，极大提升了执法效率。2022年以来，西宁市人社局处理欠薪案件数量、涉及人数以及追发工资数额逐年稳定下降。
最显著的效果，就是这几年解决欠薪问题时，几乎没有突破动用农民工工资保证金这一“最后防线”。根据《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条例》，施工总承包单位需要存储一笔专款专用的农民工工资保证金，用于支付被拖欠的农民工工资。一旦发生大规模工资拖欠事件，这笔资金便是农民工的坚实后盾。
能保住“最后防线”，靠的是劳动监察队伍的“人海战术”。“发现问题就加派人手，与欠薪方斗智斗勇，反复沟通争取调解解决。”晋飞飞介绍，经过两年治理，西宁市欠薪问题有了明显好转，但隐患依然存在。比如今年，安师傅再次遭遇欠薪。
谈起安师傅的欠薪问题，项目总包公司的商务经理王利阳也有些无奈。王经理解释，产生欠薪的原因复杂多样，这次欠薪由甲方加快工程进度引起。为确保按期交工，安师傅所在安装公司的农民工，由最初的几十人迅速增加到近200人，高峰期工地上同时有上千人施工。王利阳回忆说：“为保证工人及时进场，项目部紧急购置了6台打卡机，否则排队进工地就得十分钟。”
本来总包公司与分包公司之间的工程结算就非常繁琐，每一项完工、每一次变更、每一处损坏，都需要各方共同验收同时认可。施工人数的翻倍增长，让原本复杂的流程更加雪上加霜，工资发放自然就成了难题。在本该是收获的8月里，安师傅不得不面临干完活却拿不到工资的尴尬境地。
安师傅的困境，折射出农民工屡遭欠薪背后的深层次问题。实际工程中，工人知道自己干了多少活，知道自己应该拿多少工资。但这笔钱如要按期发放，工人与班组之间、班组与劳务公司之间、劳务公司与总包单位之间，都要及时核算。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导致欠薪问题发生。有些时候账款依合同拨付，有时又按进度拨付，工程量结算时常存在争议。2023年，西宁市人社局处理欠薪案件2013件，涉及人数8455人。提到这一数字，晋飞飞难掩忧虑。
“谁的娃谁认领”，抻开整个责任链捋清楚
实际上，早在2019年，西宁市已按照国务院部署提出“根治欠薪”要求。今年以来，随着群众身边不正之风和腐败问题集中整治工作深入开展，根治欠薪工作迎来了新突破。
作为治理欠薪工作牵头部门，西宁市人社局成了市纪委监委的重点监督对象。为确保监督到位、实事办实，市纪委监委对近年治理欠薪情况作了全面“复盘”，重点对暴露出的违纪违法问题进行深入分析。其中一起案件，引起市纪委监委的高度关注。
按照有关规定，上一年度出现拖欠农民工工资行为的企业，应当上调本年度农民工工资保证金的缴纳比例，提高至总承包合同价款的2%。这一处罚措施，却成了西宁市人社局劳动监察队原队长永登多杰的谋财手段。在其任职期间，受存在欠薪行为企业负责人的请托，向城北区劳动监察部门负责人打招呼，将该企业保证金的缴纳比例降至1%，并收取请托人贿金8万元，最终受到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处分，并移送司法机关审查起诉。
“这起案件看起来是以权谋私，背后却体现着责任问题。”市纪委常委王生明介绍，集中整治开始后不久，西宁市召开全市领导干部警示教育大会，特意将永登多杰案作为典型案例，目的不止于警醒，更敦促党员干部责任上肩，切实做好农民工工资保障工作。
一次次案件复盘，一场场谈话了解，一项项调研摸排，西宁市纪委监委迅速掌握了欠薪领域的实际情况，发现问题症结不止于人社部门这“最后一公里”，更在于从头至尾的整个责任链条。
提起欠薪问题，人社部门经常被推到台前，实际上却是最后一段。“我们往往是欠薪问题发生后才着手处置，经常扮演‘救火队’角色。”晋飞飞介绍，在治理欠薪问题上，人社部门处于下游环节。以发生概率较高的工程款不及时结算为例，工程项目从建设单位到施工总承包单位，再到分包单位、劳务公司以及具体施工班组，涉及多个环节、多个主体，经常需要监督推动才能落实。但确保工程款按时足额拨付的职责，并不在人社部门手里。
上游不浚，下游难清。安师傅今年遭遇欠薪，问题就出在结算延迟上。本该完工后一个月内完成的结算，因为项目体量大，各工区需要单独结算，加上进度调整后出现争议，耗费了不少时间，导致工程款迟迟打不到工资专用账户上。王经理解释说：“一般情况下，如果欠款数目小，劳务公司出于长期合作关系等原因，会自己垫付，但像这次大额账款欠付时就会力不从心，只能等着结算，因此安师傅这批农民工的工资就被‘卡’住了。”
在治理欠薪方面，国家早有“三管三必须”明确要求——管行业必须管欠薪、管项目必须管欠薪、管资金也必须管欠薪。从西宁市就业促进和劳动保护领导小组成员单位看，每一家都有明确责任。除司法机关负责涉法涉诉问题外，城建、交通、水务等部门需要守好自己的“责任田”，防止相关工程因违法发包、转包、分包导致欠薪；发改部门负责项目审批把关，从源头上确保高质量立项，防止把关不严引发欠薪问题；国资监督管理部门则要督促企业加强资金调度管理，避免出现“连环欠”。王生明总结说：“任何一环出现责任缺失，都可能发生欠薪。”
与其疲于灭火，不如找准“火源”。找准根治症结，明确治理方向，西宁市纪委监委精准施策，着力清除欠薪路上的“拦路虎”。
为压实责任，西宁市纪委监委在欠薪领域发出了第一份针对市领导的“提示函”，督促其扛起领导责任，密切关注并推动解决政府及国有企业项目中的欠薪问题。表面是提醒，实则是要求，推动治理欠薪工作中的责任链条自上而下环环扣紧。
同时，市纪委监委积极约谈、调度职能部门。每次职能部门汇报治理欠薪工作进度时，不仅关注办结情况，对未办结欠薪紧盯不放，更透过业务问题强调责任担当。
针对监督检查中发现的突出问题，纪检监察机关既查清问题又督促整改。日常监督中，市纪委监委发现西宁市第三污水处理厂扩能项目进展缓慢，导致农民工工资发放不及时。顺藤摸瓜，不仅挖出了个别责任人员收受贿赂问题，同时揭开了导致农民工欠薪的根本原因。市纪委监委随即向市国资委下发纪检监察建议书，要求进一步压实企业和主管部门的责任，积极解决问题并防止出现类似情况。
一系列“组合拳”打出来，责任明显压实，治理欠薪工作开始全面提速加力。
西宁市就业促进和劳动保护领导小组的会风，就是最直接的反映。与往年只召开一次听取汇报、部署工作的传统模式不同，今年领导小组会议频次明显增加。市人社局党组书记、局长曹顺清介绍，今年以来已经召开四次会议，内容更加具体，会风更加严肃，“每次参会都绷紧神经、不敢懈怠，会上经常直接点名批评落实不力的部门，让各个部门都动起来了。”
城北区劳动保障监察工作人员联合城北区市场监督管理局现场检查劳动用工及食品安全问题。 绳钰慧/摄
“没结算也先发钱”，多头发力整治见实效
责任上肩，成效立现。
治理农民工欠薪问题的相关部门，都纷纷立足自身职能全面排查，把可能导致欠薪的风险点揪出来、解决好。发改委严把政府投资项目审批关，财政局严格工程款拨付防止因欠款而欠薪，城建、交通、水务部门严管行业建设项目进度和工资发放。在单兵作战基础上，发改、财政、自规、城建四部门联手，推出项目联审机制，共同从专业视角为项目把脉，既提高审批效率，也剔除欠薪风险。
作为政府投资建设项目的行业监管部门，市城乡建设局感触更加深刻。采访中，市城建局建筑市场监管科科长范春蛟边翻看项目台账边介绍：“今年在治理欠薪方面的最大感受，一个是整治力度明显加大，另一个是监管精细化程度明显提升。”
据范春蛟介绍，由于审批监管更加严格，叠加经济形势变化，今年政府和国企项目少了一些，让城建局开展全覆盖检查有了可能。在此基础上，市城建局切实强化行业主管责任，集中力量对施工项目欠薪问题组织排查，重点检查容易引发欠薪问题的工程项目肢解发包、转包，以及违法分包、挂靠等行为。针对发现的欠薪隐患，及时采取措施整改。特别是检查发现部分项目实名制管理制度落实不到位问题后，专门制发《全面加强建筑工人实名制信息化考勤工作的通知》，督促施工单位登记好现场作业人员的用工信息，防止漏报错报导致欠薪。
为全面消除隐患，让冬季行动更加顺利，城建局还与人社局一起，提前开展了联合专项检查。“这次行动逐一排查了31个房屋建筑和市政项目，下达11份询问通知书、26份责令期限整改通知书，发现的23条问题全部得到整改，切实保障了年底农民工工资按时支付。”范春蛟介绍，今年以来他们与人社局之间的沟通特别频繁，除领导小组安排的工作外，两家单位的领导经常碰头，几乎每周都会沟通情况。
查的一手全面覆盖，罚的一手精准有力。依托青海省工程建设监管和信用管理平台，市城建局针对企业欠薪行为，灵活采取联合惩戒、信用扣分等方式予以惩治。“今年处罚力度明显加大，特别是在信用扣分方面，严格对标有关规定，绝不姑息手软。”范春蛟介绍，信用分值与企业招投标资质直接挂钩，信用失分可能使其无法进入市场，企业因此更加重视。
源头清理掉“一粒灰”，安师傅头上的“一座山”也随之移走。
收到安师傅投诉的当天上午，西宁市城北区劳动保障监察部门就开始解决。监察员张启成迅速联系安师傅，同赴工地与项目方进行核对，确认存在两万三千元的拖欠工资。短短一周时间，安师傅就拿回了2万元工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我赶紧把借的钱给还了。”与此同时，该项目上与安师傅一样存在欠薪问题的其他工友，也顺利拿到了大部分拖欠工资款。
王经理介绍，“之所以没有一次发放到位，是因为工程结算还没有完成。”对此，工人着急，人社部门着急，建设部门更坐不住。“劳动保障监察部门隔三差五来催进度。”王利阳回忆道，“住建部门把监理、造价、甲方业主等叫到一起，搬进他们的办公楼专班作业，30多人点灯熬油加了一个多月的班，终于推进了结算进度。”到10月底时，结算初步有了眉目，所有拖欠工资随即发放到位。
“以前解决欠薪问题时，各家单位存在等靠思想。上游问题没有解决，下游单位就惯性等着，导致拖欠工资周期较长。”西宁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市监委主任牛得海介绍，集中整治启动以来，西宁市明确不论工程结算如何复杂，必须优先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不得以结算影响工资发放。“优先保障农民工工资发放，不仅是今年西宁治理欠薪工作的突出变化，也是治理欠薪工作落实人民至上宗旨的具体体现。”牛得海介绍，得益于这一调整，今年欠薪问题真正得到了有效控制，不仅存量大幅减少，而且增量也很少，源头治理的基础更加扎实。
数据最能说明情况。今年1月至10月，西宁市共立案协调办结欠薪案件2056件，为6557名劳动者追回了共计7104.5万元工资。同时，劳动保障领域信访量下降25%，在政府、国企项目中体现得更加明显。晋飞飞谈道：“与去年相比，人数和金额都下降了许多。特别是后半年，增量基本都在个位数，介入协调后很快就解决了。”
思路一换天地宽。解决欠薪问题不再按部就班，不再推一推动一动，而是忧民所忧、急民所急，无论问题卡在哪里，都努力先把农民工的工资发到手里。
确保拿到工资是“治标”，不再出现欠薪才是“治本”。取得阶段性成效的西宁，正在治本方面加速行动。记者注意到，西宁市区各商圈的中心地带，新设立了一批劳动维权服务站，劳动监察人员既在屋里提供便利维权服务，也走上街头广泛宣传维权途径。采访中正好碰上袁女士来服务站领取拖欠工资，填写收条、摁上手印后，袁女士高兴地说：“真是愁着进来，笑着出去。”
按照青海省治理欠薪冬季行动要求，政府项目欠薪应在12月30日前解决，国企项目欠薪应在2025年1月17日前解决。面对时间表，晋飞飞自信地说：“明年1月28日就过年，按照省市党委、政府要求，我们保证在1月17日前实现动态清零，让农民工过个好年！”
（本文刊载于《中国纪检监察》杂志2024年第24期，作者：崔一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