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两三秒
一颗炸弹终结一个王朝
蒋 蓝
1912年1月26日傍晚,农历腊月二十八,正是北平冬季中最冷的时节。冬季天黑得早,呼呼的北风咆哮着,北京西四的一个牌楼龟缩在胡同中的朔风里显得阴森森的,它的大门缝被风吹出一阵阵呜呜怪叫,大门不时被飞扬而起的废纸和垃圾死死贴住,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身为清廷禁卫军第一协(“协”相当于现在的旅、团)统领兼镶白旗都统、“宗社党”首领的爱新觉罗—良弼,乘坐的马车穿过牌楼,驶至西四罗红厂的府邸,车刚停稳,门帘卷起,良弼从车上迈下一只脚,他斜眼看见一个身着清军官服、佩刀的小个子青年挡在大门的两个石马之间,乍一看,有些像奉天陆军讲武堂的监督崇恭,仆人尚未递上来人的名刺,但良弼看到来人神色有异,觉得崇恭不应该这么晚贸然而至,他竭力在记忆里搜索,可是他既回忆不起崇恭找他有什么事,而且确认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目露精光的小伙子,显然,是有人冒名顶替!良弼算是机警的,他平静地说:“有什么要公,夤夜到此?明日叙谈罢。”
良弼正要抬步进门,看见那青年右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糊糊地东西,猛地掷向自己。黑糊糊地东西弹落在脚旁,突然爆炸,把左足轰得一片焦黑。良弼呼痛未终,已是天旋地转。卫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抢护,紧接着又是豁喇一声爆响,原来炸弹被台阶反激,转向后炸,火光乱迸,立即炸倒卫士数名。后来清点发现,“同时殒命者有良弼卫兵8人,马弁1人”。那个投掷炸弹的青年也不及逃避,被一块弹片击中了头部,霎时殒命。
另据彭家珍的战友、助手陈宪民《先烈彭大将军家珍奔走京津谋炸良弼详志》一文记载,烈士所租用的金台旅馆的马车也被炸裂,马夫大张、马匹受重伤,十几天后马夫大张死去。“除良弼外,供伤两马两夫死两仆。”(《义烈千秋》,成都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35页)
在爆炸事件的1个小时后,惊魂初定的良宅仆人战战抖抖地打开大门,看到了那位早已僵卧在大门台阶上的尸体,经过搜查,在尸体衣袋里找到了一张名刺,上书“彭家珍”。
良弼左腿当即被炸断。后在抢救、截肢过程中,良弼拒绝麻醉,为此消耗了最后的元气(李华英《我所闻彭家珍刺良弼经过》,《义烈千秋》,成都出版社1991年9月版,第44页)。两天后良弼死去,时年35岁。
良弼临死前,见到彭家珍身上搜出的名片后,伸出了大拇指:“原来是廿头(当时称革命党为廿头,取义于革字的上半截)彭某,真英雄也。”“我死,清廷也随之亡也。”
从炸弹掷出到爆炸,这短短两三秒钟,却使历史定格了!这就是载入史册的的“红罗厂事件”。炸弹投掷者为时年年仅23岁的成都人彭家珍!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以一腔热血改写了中国历史:红罗厂一声巨响,封建时代终结了,中国迈向了共和之路。后人评价道,彭家珍炸死了清禁卫军的头领良弼,断绝了大清的命脉。
1912年1月12日,武昌首义后, 清皇室贵族分子弼、毓朗、溥伟、载涛、载泽、铁良等召开秘密会议。19日即以“君主立宪维持会”的名义发布宣言,被称为“宗社党”。成员胸前刺有二龙图案,满文姓名为标志,在京、津等地积极活动,想夺回袁世凯的内阁总理职权,以毓朗、载泽出面组阁,铁良出任清军总司令,然后与南方革命军决一死战。并强烈要求隆裕太后坚持君主政权。良弼作为宗社党党魁,被革命党人视为共和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良弼像(图源:《成都传》)
彭家珍1887年出生于四川金堂赵镇同合村(原金堂县姚渡乡石笼三堰)的小官员家庭。其父彭士勋为家珍取字席儒,用“士者国之宝,儒为席上珍”之意。然而,渐渐长大的彭家珍完全没有成为谦谦儒者的意思,而是投笔从戎了。
这个有“娃娃脸”长相的青年,有一双秀丽的丹凤眼,加上身材不高,彭的身高估计不足1.6米(资料见《义烈千秋》一书。后来,彭家珍大将军专祠管理委员会主任彭家祥特意对我指出,彭的身高约为1.65—1.70米),我们很难从照片上看出文静的外表下那一腔激烈的报国之情。
其父彭世勋为清末秀才,以塾师为业,醉心于维新,主张实业救国。彭家珍8岁后,其父即授以西方近代科学,对他有重要启蒙作用。由于其父结识了宋育仁、吴之英、廖平等新派人物,1902年彭世勋被推荐到著名的成都尊经书院任教。(但四川大学的校史陈列馆刊布的说明却说,彭家珍于“1898—1902年就读尊经书院”。《金堂县志·第三十一篇人物》载,“其父在城厢奎星阁教书,他少年随父就读。1900年其父到成都尊经书院任教,家珍亦随同到蓉城读书”。)时年彭家珍年14岁,随往读书。
在省城,视野日益扩大,直接感受到国家的衰败、官府的贪枉、人民的痛苦。同时,彭家珍深受文天祥、黄宗羲等人的思想影响,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观念。
1903年,彭家珍考入位于北较场的成都陆军武备学堂。1906年春,彭家珍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被选派赴日本考察军事,同年在日本秘密加入中国同盟会。在留学日本期间,他开始有机会接触并结识大批革命党人。回国后,彭家珍被任命为奉天讲武堂教习。
1911年9月,彭家珍调至天津任兵站司令部副官。在天津兵站任职其间,他又受江西都督程德全之命,担任“北方招讨使”。为响应武昌起义,彭家珍与滦州起义将官王金铭、施从云、冯玉祥等人共谋大事。清廷为了镇压武昌起义,从欧洲订购了大批武器,经西伯利亚入关内。当时清王朝的东三省总督派彭家珍押运。
彭家珍利用这个机会电请新军,在滦洲将这批武器扣留。他以“为天津兵站购军械”的名义,携军饷到南方,与革命党联系,将巨款交给了革命军。同时,彭家珍还亲自从上海运送炸药、手枪等武器到天津,积极组织开展暗杀清廷官员的活动。
汪精卫、黄复生出狱后,联络北方革命同志于1911年12月1日在天津成立“京津同盟会”,租赁天津俄国租界洋房为机关,成为当时中国革命的枢纽。彭家珍参与其事,并担任军事部部长。当时四川的旅沪党人希望他回四川主持军事,他认为:“北京为清虏根据地,四川枝叶也,拔其根本,之夜自萎,吾愿任其难。四川之行,非吾意也。”这样的形势判断是非常正确的。
对于刺杀良弼行动,被理想和激情燃烧的彭家珍是抱着必死决心的。不久,革命党人再推举他作为“京津同盟会暗杀部长”,彭家珍几次谋炸袁世凯和资政院均未得手,他改变了“一网打尽”的方案,决定采取“分头出击”“择其阻碍最力者先去之”的办法,他自告奋勇要求亲自前往刺杀良弼。事前,行动得到了京津同盟会的批准。
1月25日,即刺杀行动付诸实施的前一天,彭家珍在给诸同志兄弟姐妹们的《绝命书》(被某同志在烈士的遗物皮包中偶然发现)中写道:
“自入同盟会以来,不敢不稍尽责任。惜才力薄弱,未见大效,抱愧奚如。”
“今除良弼之心已决,计划已备,只待事机发动。”
“共和成,虽死亦荣;共和不成,虽生亦辱,不如死得荣”。
彭家珍的刺杀计划完全是独自一人完成的,而且非常周密。
据北京史地民俗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常华在《记参与彭家珍炸良弼案的同盟会员王崇义》一文里指出:
当年,王崇义与李石曾、汪精卫等人同是同盟会暗杀团的成员。在刺杀袁世凯失败后,他与李石曾、彭家珍等几次开会研究,总结经验教训。彭家珍提出要改变街头狙击的办法,因为那样投弹准确性差,极易造成敌人逃脱和反击。所以,要采取堵上门直接将敌人暗杀在室内的方法。(见《海淀文史·北部访古》,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海淀区委员会2005年1月内部出版)
某天,他到西河沿金台旅馆去办事,一进入客厅,就发现桌子上放有一张名片,有“奉天讲武堂监督崇恭”字样,他心念一动,便把它揣入口袋。又装着拜会崇恭的样子去找茶坊打听:“崇恭大人在吗?”
茶坊见他穿着不俗,很恭敬地说:“已经来此住了好几天,已去保定公干,过两天就回来。”
彭家珍点点头,匆匆离开了。对于崇恭,他是熟悉的。彭家珍担任奉天讲武堂教练时,崇恭就为监督。家珍知道崇恭和良弼关系好,这不正好是一个接近目标的绝好机会吗?如同一道光,点燃了心中的全盘计划。
他身上一直带有性能优良的手枪,早年在成都陆军武备学堂,他就练得一手好枪法,可以击落飞鸟。那么,为何不用枪而要使用炸弹?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历史之谜,我以为,就在于彭家珍已经抱定了牺牲的决心。
彭家珍以崇恭代表的名义由天津赴京,农历十二月初六,他和同志陈宪民一起遍访良弼住宅位置,终于弄清楚了具体所在。
为确保万无一失,彭家珍身上带有两颗炸弹,他穿好从永增军装局取回的军官制服,自称是清军标统,到前门附近的金台旅馆定下了房间。
次日先到前门军咨府,这是伪满贵胄们聚会的地方,但未见到良弼。又驱车直奔西四红罗厂良弼的官邸,递上崇恭的名片,良弼适至摄政王府未归。彭等候良久,未见良弼回来,不愿再等。彭家珍刚刚离开良宅的时候,恰逢良弼回家,便立即折回。
良弼到了良弼家门,仆人尚来不及送上崇恭名刺,良弼见那个挡在石马间的青年,心知有异,但一切为时已晚!彭家珍扔出了二号炸弹!良弼之死,使得嚣张一时的“宗社党”销声匿迹。南方的革命军肃清了各地清廷余孽,袁世凯的北洋军也兵临清京城下,迫使伪满隆裕太后与康德帝颁布了退位诏书。
刺杀首脑人物本来并不是政治斗争的正常手段,但在当时特殊情势下,同盟会这一系列非常刺杀伟绩,确实使局面顿然改观,迫使历史拐弯。孙中山评之“我老彭收功弹丸。”也就是促进革命、缔造民国一大功,不亚于一次重大战役的胜利。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即追认彭家珍为“陆军大将军”,还亲自参加其迁葬、追悼仪式并批准为他修建专祠,择址为当时金堂县府所在地城厢(今青白江区城厢镇)。彭家珍的父亲被北洋政府聘为总统府顾问。1953年,彭家珍被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追赠为“革命牺牲军人”。
美国史学大师魏斐德在《间谍王——戴笠与中国特工》(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里认为,关于革命志士行刺的概念既来自于国际革命新世界,也是对古代富于忠义和自我牺牲精神,并发誓为其主人报仇雪恨的游侠传统的沿袭。
毫无疑问,古代侠义精神一直咆哮在彭家珍的血脉里。后来收入邹鲁编著的《中国国民党史稿·彭义烈传略》(中华书局1960年版,108页)中的《彭家珍遗同志赵铁桥、黄以镛书》,就充分展示了烈士的激烈情怀:
……设不幸而荆卿剑击廷柱,子房锥中副车,则伍孚刎颈,景清剥肤,宰割凌迟之惨所不免矣。即或鲸鲵翦戳,蛇豕就诛,卫士必将攫入,重门岂能飞渡?聂政抉眼,锡麟煎心,呼吸危亡,祸至无日。况炸丸猛烈,玉石俱焚,杀我杀人,同归死路。综此三端,弟宁有生还望乎?呜呼!已矣!易水风寒,二兄不必为白衣冠之送矣!山河破碎,大陆将沉,祖逖闻鸡,刘锟击楫,楼船风利,正当努力中原。寄来像片二,异日神州光复,釐整天衢,二兄触目兴怀,当思我辈痛饮黄龙,亦犹有同心合志之故人含笑于九京乎!
这封信,写于与《绝命书》同时,字字泣血,字字见铁,弥漫着高挺于天地间的凛冽正气。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以敢死之气,征求革命之初志,这才是真正的侠之大者!
1938年,按照孙中山先生生前指令,当地政府在青白江区城厢镇修建了“彭大将军专祠”和“彭大将军家珍烈士纪念碑”。
纪念碑坐落在一正方形的碑基之上,通高9.8米;碑身为四棱柱体。碑基为台式,刻有蟾蜍花草等纹饰。汪兆铭所撰《先烈彭大将军传》,即刻于碑基。
纪念碑(图源:i青白江)
坐落在纪念碑东面的砖木结构的老式平房为彭大将军专祠,与纪念碑同时落成。如今已扩建为家珍公园。
来源:成都方志(节选自蒋蓝《成都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