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红(媒体人)
鲁迅先生点评过萧红的着装配色,很有名。其实,他还略略批评了一下萧红的一双靴子,萧红说,穿了那么久,先生为什么不早提醒。鲁迅的回答是:“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鲁迅先生去世后,怀悼文字浩如烟海,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最好,我的第一个泪点在此。多么温柔的人啊,他深知一个漂泊青年捉襟见肘的窘迫,也体恤一个年轻女孩的自尊。
今年10月26日,上海有雨,急而密。我和小友参观鲁迅先生虹口区的故居,居所比我想象的要局促很多,看着一楼客厅被围起来的桌椅,心中涌动不已,嗯嗯,没错没错,我热爱的两个作家就曾经在这里谈天说地,在这里,萧红领受了自离家后,少有的人间暖意。
鲁迅曾在广州停留,那里的鲁迅纪念馆也单辟了一间萧红纪念室,墙上写了萧红的一段话,入目心惊:“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是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描述女性困境,此话至今仍然精确,萧红的一生都是带着一双沉重的翅膀,努力振翼艰难飞翔。
今年还去了呼兰县的萧红故居,这是去拜谒一个文学前辈,但又觉得是去看一个妹妹,她的生命终结在31岁,实在是太年轻太不甘太可惜。故居的后园有一个塑像,是童年的她和祖父玩耍。我在“她”的头和背上忍不住地摩挲了好久好久,并拜托陌生人拍了一张紧紧拥抱她的合影。我在心里对她说:你真棒,特别特别棒!你很强,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强大得多得多。你写得真好啊,特别特别好。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可是再稀薄的翅膀也是天使才有的装备,你飞得很高很远。
萧红是非凡的,并且这非凡会随时间愈益醒目。
《呼兰河传》是一幅清明上河图。最开始的2000字以内,萧红两次用了“顶着三星”这个意向。这是全书的统领——三星照映下的东北原野,夜色中出行的马车和人们,构成一个大远景,为即将展开的故事铺呈了一个辽远开阔又孤寂荒凉的大背景。呼兰河两岸的人们,似乎并不思索活着以外的意义,就像大自然的蝼蚁一样忙忙碌碌,勤勤恳恳,任由命运摆布。但掩卷之后,你又不能不为他们顽强的生命力而赞叹。蝼蚁又如何?连故园里的黄瓜倭瓜都有顽强的生存意志,万物并作,生机勃勃。
《呼兰河传》是法无定法纵横自由的天才写作,你甚至无法准确地给它定性:散文?小说?魔幻?现实?比如从第二章开始,突然插入四五段民俗描写,跳大神、放河灯、看野戏、逛庙会……如果非要说师承,那大约来自张岱式的小品文传统,又简直可以视为人类学的田野笔记。
但笔锋一转,在第四章开始转调。这一章一共五节,写了租住在她家的几户人家。每一节的开头,萧红都用“荒凉”来形容老家:
“我家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
“我家是荒凉的”
——现代文学顶有才华的两位女作家(编注:另一为张爱玲),都不约而同地用“荒凉”一词来形容她们对生命的感受。
《呼兰河传》里最可怜的就是团圆媳妇,萧红用白描的手法,写乡邻围观和议论小姑娘被恶婆婆洗澡。只这一篇,就能完全理解何以鲁迅是萧红的知音——对自身权利被剥夺的麻木、对他人苦难津津有味的围观,这正是鲁迅所深恶痛绝的国民性。
萧红还贼大胆地用了四五页篇幅、近万字描写婆婆要花钱“抽帖”时,刹那的万念翻腾。后文中,这个女人仍然不断用两块豆腐来权衡得失。豆腐成了这个蠢人狠妇的锚定货币,一切皆以此为标准进行换算。如此不吝笔墨的意识流描写,在80多年前的现代作家之中是绝无仅有;团圆媳妇死后变成一只白兔,会拉过长耳朵擦拭眼泪;另一个悲剧人物有二叔则变成一只小毛驴,这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笔力啊。
萧红在文本上的试验不拘一格,大胆妄为。在纪念馆看当年各路文化名人对她的点评,忍不住哑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于文学史有意义,但被评说被提点的萧红,永远有人读永远有人爱。
萧红现在是呼兰区的一张名片,但是当年萧红是被除了族籍的,所以族谱上并没有张秀环/张廼莹的名字。呵呵,一个离家出走私逃的女儿,丢了他们大家族的脸吧?
她出逃之后停驻的第一站在哈尔滨,商市街即今天的红霞街,离热闹非凡的中央大街百步之遥。她的栖居之地和一切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已成寻常巷陌。
商市街与呼兰县的旧家,只有三十多公里,弟弟曾经来找过她,劝她回家,但她委婉而果决地拒绝了。她说:“也许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
伟大《呼兰河传》于1940年12月20日完稿,此时此刻,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是在末路回望来路。
离乡后的萧红经历了过量的困窘穷困,但这股离岸的海水从此不回头,从东北一路向下,跌宕迂回,细腻豪阔,奔腾婉转,在她世世代代的读者那里,这澎湃之音永不止息。
2024.12.20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