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孟小书的最新中篇小说集《猎物》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集由《狩猎》《白色长颈鹿》《终极范特西》三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作品组成,名叫Leila的网络女主播贯穿始终,场景在非洲原始丛林、虚拟网络世界和南方边陲小城之间来回切换,在充满欺骗、搏杀与屠戮的氛围中,书写一则当代人的残酷生命寓言。
孟小书1987年出生于北京。著有作品集《满月》《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浪尖上的大鱼》等。曾获第六届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第二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山花双年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猎物》是一部密切观照当下社会问题的作品。在《狩猎》中,一场非洲丛林的狩猎直播,白色长颈鹿轰然倒下,女主播却陷入网络暴力的龙卷风;在《白色长颈鹿》中,原本婚姻破裂的夫妻前往非洲,寻觅女儿的未解之谜,也寻觅关于人生的答案;在《终极范特西》中,互联网“杀猪盘”包装为金色浪漫的“范特西”,“猎人”与“猎物”彼此隐藏身份,在迂回中展现人性的善恶……在这些故事中,世界就是一个巨型狩猎场,每个人被迫加入这场狩猎游戏,既是猎手也是猎物,而即便最弱小的猎物之间也还在互相猎杀。
孟小书对这个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保持着疏离和警惕。“短视频的覆盖满足了现代人对即时信息和快感的追求,但也让深度思考和慢节奏的沉淀变得愈发稀缺。”她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而文学承载着人文精神的核心,它通过对人性的挖掘、对社会的反思、对情感的共鸣,提醒我们思考‘科技进步’背后可能被忽略的伦理与价值问题,让人类不至于迷失在算法与流量的洪流中,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类的存在与未来。”
南都专访青年作家孟小书
青年作家孟小书。
南都:小说集《猎物》由《狩猎》《白色长颈鹿》和《终极范特西》三个中篇小说构成。三篇小说内容不同,但存在两个相同名字的角色Leila和K,请谈谈这三篇小说之间的关系。
孟小书:这本书由三个中篇小说组成,是按照创作顺序排列的。第一个故事《狩猎》差不多是三年前,那时候看了很多关于非洲打猎的纪录片,导演给了很多镜头语言,关于人和动物的关系,他其实是从一个批判的角度去拍摄的。看完纪录片,我觉得在猎场里面,人也是猎场的猎物之一。当时的网暴事件也相当严重,我忽然发现人在互联网中,和在猎场的情景很相似,会被网民追索。所以我就把这两个事件结合到了一起。第二篇小说《白色长颈鹿》是第一篇小说的延续。女主人公Leila因为网暴去世,感情已经破碎的父母去非洲安葬女儿,他们再次回到猎场,探索关于女儿死亡真相的蛛丝马迹,同时试图重启他们以前的记忆。两篇小说有连贯性,如果拆开来看的话,各自也是完整的故事。第三个小说《终极范特西》是一个关于网络诈骗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和前面两个故事也都有关联,有人看完觉得它像是第一个故事的平行世界。
南都:你在写作中聚焦的其实是网红这一群体,展现了互联网环境对当代人生存和情感状态的深刻影响。你在生活中是否也曾关注过流量网红?有什么事件触发了你以网红为主题写作的冲动?
孟小书:我身边逐渐有一些朋友开始投身于网络做了网红,我觉得他们成了网红之后,失去了很多原有很真实的东西,但什么是真实的也很难说,我们也不能一味否认,网络中的世界就是虚假的。但就个人来讲,我对那些大量的直播、短剧是比较抵触和反感的。这是我最直观的感触。整个社会来讲,我觉得如今网络过于便利了,外卖确实让我们半个小时之内可以拿到餐品,但我们节省出来的时间又是用来干嘛呢?不管是网店还是外卖,快递包装盒对自然的破坏,对实体经济的打击,放在长远考虑,都不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南都:《狩猎》和《白色长颈鹿》其实讲的是一个故事,在《狩猎》中,网红博主Leila和K来到约翰内斯堡的KILIMA猎场拍摄狩猎视频,视频发布后引发网暴,Leila 自杀身亡;在《白色长颈鹿》中,Leila的父母来到同一个猎场寻找女儿逝世的未解之谜。两个故事里都有一只白色长颈鹿被猎杀。为什么重复“狩猎”这个残忍的行为?它在两个故事里分别有什么寓意?
孟小书:前两个故事里的意象主要是白色的长颈鹿,白色长颈鹿其实就是得了白化病的长颈鹿。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病态的女主人公Leila其实和得了白化病的长颈鹿有相似之处。在猎场,我觉得长颈鹿是最不应该被猎杀的动物,因为作为目标它过于明显,动作又没有豹子、狮子或羚羊那样敏捷。这一点也和Leila挺像的,因为她是网红,作为网暴的目标也很明显。在最后一个故事里,残疾的女网红Leila是猎物,被骗到“科技园区”的K也是猎物,而两个猎物彼此之间还在互相猎杀。
南都:《终极范特西》写的是一个“杀猪盘”的故事,它让人想起2023年上演同题材电影《鹦鹉杀》。通过《终极范特西》,作为作家的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孟小书:在这篇小说中,两个主人公分别以虚拟身份相识、相爱。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建构了另一个更完美的形象。那些形象的名字也都以英文符号来代替。在虚拟世界中,人们相处的逻辑与现实不同,他们可以随意拟造身份。这个故事就在这样的前提设定下展开的。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其中一个令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美国的华裔女律师被诈骗的新闻。如此一个充满智慧的高知女性,怎么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个新闻引发了我对虚拟身份与人性弱点的思考。身份的建构和表达常常取决于人的主观意图,而不是现实的客观条件。对这位女律师而言,就是因为虚拟世界的特性而削弱了现实中的防备心理。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确实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既然电影已经拍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再写一个这样的故事?我之前也有放弃的想法,但仔细想想,角度还是有所不同。不管小说里的人物还是我平时的阅读趣味,我都喜欢或是希望可以看到人性闪耀的那一面。在写这篇小说时,我依然保留了一点人性之光。作品中的几个人物在为了利益相互欺诈的同时,他们对彼此又做到了人的一念之善。
南都:在网络技术高度发达的当代,人们都在参与一场虚拟世界里的狩猎游戏,可能同时既是猎物也是狩猎者。这场游戏极为残暴,毫无温情,它释放纵容人性的暗面,遵循丛林法则,将网络变成人性的试炼场。——这是你想在《猎物》里表达的观点么?你怎么看待互联网时代人与人、人与社会、与世界的关系?
孟小书:在《白色长颈鹿》中,主要讲述的是上一代人如何处理情感的方式,还是比较传统的。老贺和竹桑的关系既坚固又脆弱。此刻的他们因为女儿的关系,永远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相处下来,当然也会有几分亲情夹在他们破裂的婚姻关系中。与此同时,他们也正因为这一场失败的婚姻,当他们再次重逢,彼此之间那种情感,其实都是建立在想象的层面上。爱情早已被生活的现实所摧毁。彼此那种不确定的好感,实际上当他们生活在一起没几天,就会因为一个喷嚏、一个恶心的饭粒,回想起以前无数引发彼此怨恨的场景。而现在的年轻人又面临着另一种状况。我们现在太依赖于网络了,很多朋友之间的关系都停留在微信朋友圈的点赞之交。我们不太容易也不太愿意随便地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大家自我保护的界限感越来越明显。我认为这可能跟网络以及短视频、网络小说的发展有关,大家都沉迷于手机,几乎一分钟都离不开它。包括算法,我觉得庞大的外卖员群体、电商的从业人员,在某种程度上都被算法奴役了。另一方面,在海明威写《老人与海》时,渔夫必须要将那条大鱼杀死,因为那是一个以人类为中心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中,人类是自然的主宰,是大地与海洋的征服者,一切生命似乎都围绕人类的欲望和荣耀而存在。那条鱼不仅是一条鱼,更是一种象征,它是人与自然较量中的战利品,是人类证明自己力量的标志。然而,今天的我们无法再以这样的方式讲述故事。我们必须承认,人类的存在并非世界的唯一中心,自然的价值不应仅仅取决于是否对人类有用。我们需要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在这三个故事中,人类在猎场中与其他动物的处境其实都是一样的。这些或许就是我在这本书里想要表达的。
南都:小说家在写当代题材的时候如何让文本与现实保持一定的“疏离感”,以区别于新闻、纪实等其他文体?
孟小书:小说在现实的基础上,主要还是要展现作家的虚构能力,以及处理人物情感的深度。因为近期也在创作一些非虚构类的作品,我发现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越来越模糊。所有的非虚构作品其实都是建立在作者本人的价值观体系上。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作者的主观意识,我们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事实。无论在虚构还是非虚构创作中,每当我写完一段,我都会停下来,让自己跳脱出人物,和他保持一些距离。有了距离 ,我才能更清楚地看清和分析人物。
南都:作为青年小说家,你在写作的时候更关注哪一个层面,变动不居的当代社会形态,还是亘古不变的人性?为什么?
孟小书:这两者看似对立,却又密不可分。当代社会形态提供了故事的背景与语境,而人性则是人物行为的内核与驱动力。无论是科技的飞速发展、文化的多元融合,还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塑,这些变化都提供了无限的素材。我试图在写作中探讨这些变化对人类生活和价值观的影响,比如虚拟技术如何重新定义身份,全球化如何挑战传统的人类文明,甚至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如何改写人类的情感表达等等。
南都:在短视频占据人们注意力的当下,你认为小说这种文学形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孟小书:短视频的覆盖满足了现代人对即时信息和快感的追求,但也让深度思考和慢节奏的沉淀变得愈发稀缺。而文学承载着人文精神的核心,它通过对人性的挖掘、对社会的反思、对情感的共鸣,提醒我们思考“科技进步”背后可能被忽略的伦理与价值问题,让人类不至于迷失在算法与流量的洪流中,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人类的存在与未来。
南都:请谈谈你的写作生涯。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小说写作的?哪些作家/作品引领你走上文学道路并持续给予你鼓舞?
孟小书:我大概是从2010年的时候开始写小说的,第一次发表作品应该是在2012年左右。可能因为我生长在北京,所以对京味小说是比较感兴趣的。叶广芩、石康、王朔的小说和阿城的随笔集我都很喜欢。
南都: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孟小书:前几年去了几个与气候和战争议题有关的地方,因此最近对这些议题比较关注。首先去了几所黎巴嫩难民营,采访了一些叙利亚的难民。之后在格陵兰岛看冰川,当冰川在眼前轰然坠落,慢慢在海水中消融时,那种感受是极为震撼的,会切身地为地球未来的状况感到担忧。之后去到巴西雨林,看了大豆场、牛场,当地人为了开辟农田、挖掘金矿,破坏了很多雨林,雨林里居住的土著被迫迁徙,流离失所。我去采访了几个当地的土著部落,他们为守护雨林都做出了很大牺牲。目前,正在关注关于这些地方的非虚构作品,未来还会持续关注。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