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摆钟的频率原来是变化着的,随着年龄增长感觉它在加快。近处模糊,远处清楚。新事总是断片遗忘,久远的事如影相随。
十年多长,百年多长,千年?我像绕着棵古树张开臂膀,丈量着千年的距离。一年365天,十年3650天,千年也就36万多天。这是一个城市白领一年的薪资,十个百岁老人加在一起的年轮。回望越远,对人生短暂越叹伤。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遥望明月,一个人总会浮现在眼前,他就是苏东坡。千年前的宋月入他诗里几百回,一句“明月几时有”,清雄旷达,吟月绝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是深深的许在中国人心里千年的祈愿。
让我走进苏东坡是古今共享的这轮月,也缘于儋州。
儋州,古称儋耳。古时,当地部落的习俗是将耳朵穿孔并拉长,戴上大耳环作为装饰,耳环越大越能显示身份的尊贵。这种习俗在《山海经》中有详细记载,称为“离耳国”或“儋耳国”。
我是从两条路认识儋州这座城的。一条是东坡路,一条叫伏波路。
初冬阴雨连绵的黄昏,我从宝岛路出来,左拐过龙门路,再左拐便上了东坡路。东坡路不宽,上下紧紧巴巴的两车道,尽管路面铺了柏油,却不像大城市的马路平坦,可能是受雨水浸蚀路面坑坑洼洼,这倒让人生出几分真实感来。路中间没有隔离带,路边没有防护栏,车辆、行人无序却从容地穿行其中。路两侧街边,商铺的门像一串挤在码头地摊上售卖的鱼张大的嘴,门里昏黄的灯光穿过榕树茂密的枝叶和胡须,撒出鳞片一样的点点星光,照在打湿的行人身上,也将树影长长的印在路上。在这浓浓的烟火气中行走一会儿,便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与东坡路相交的叫伏波路,它一经一纬如两丝带缠在儋州城的腰间。
东坡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上幼儿园的儿童也会背“春江水暖鸭先知”。而伏波知道的人不那么多。伏波是秦汉时将军的封号,其命意为降伏波涛。
儋州伏波路实际上有三条,伏波东路、伏波西路,与东坡路交集的是伏波中路,这三条路是纪念两位越海将军——路博德、马援。900多年前,苏东坡初到儋州便去谒拜伏波庙并作《伏波庙祀》:“汉有两伏波,皆有功德于岭南之民。前伏波,邳离路侯也;马伏波,新息马援也”。
前伏波叫路博德。元鼎六年,即公元前111年,汉武帝拜路博德为伏波将军,与楼船将军杨仆率铁骑南奔几千里,汗血战马乘楼船,强渡雷琼海峡进入海南岛,设立儋耳郡,这是中国最早设立在陆地之外的郡县。后伏波叫马援。建武十七年,即公元41年,汉光武帝拜马援为伏波将军,已经62岁的百战老将披甲进军海南。
如今,儋州白马井与洗兵桥两处旅游景点就是两千多年前伏波将军留下的。至于是先伏波路博德还是后伏波马援将军留下的,史学家还在求证中。白马井是伏波将军坐骑大白马在官兵干渴难奈时,马蹄踏出的一汪清泉。清代儋州有诗云:“大军历险渴无饮,白马知源跑及泉。一隙瀑开沙浅浅,数支香涌水涓涓。”桥是伏波将军的士兵下水溪之地。据说,士兵多来自北方,因入山日久,水土不服,便身生疱疮,又痒又疼。路过打敖岭,见一条小溪,官兵纷纷下水溪洗澡,洗涮兵器。水溪如神水般神效,洗后疥疮结疤痊愈,皮肤不痒;洗过的兵器也净光如新。将军高兴,操起丈八长矛,对准一块大石壁刻下“洗兵桥”三字,愿洗净的兵器从此入库收藏,此地不再用兵。“洗兵桥”三字内蕴军武之威,更为让人惊叹的是,其字痕不深,久则不损,一遇雨天更是清晰。
站在东坡路与伏波路的交叉处,两千多年前金戈铁马嘶鸣与一千年的诗词歌吟在大地深处发出阵阵回响,我的心灵在震动,我感到我和这路上的如织如流的行人,所有中华的子孙,我们的血脉与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血脉连通在一起,我们能听到祖先龙吟虎啸气吞山河的声音,像南海的激浪拍岸雄伟,如五弦琴声美妙……
哦!这一刻,儋州,我为曾经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而感到浅薄与羞愧。
几年前,我像个追阳逐暖的鸟儿,口中含着一粒秋天的花种,来到海南。人不能像蜗牛背着房子旅行。鸟筑巢而栖,我得找一处安身之处。选居所如同谈恋爱,一见钟情往往好于徘徊算计。我选择儋州花果山一处三面山一面湖的地方作栖息地靠的眼缘。住了两年,感觉不仅选对了地方,也选对了生活,更意外的惊喜是我与东坡在儋州不期而遇的婵娟之约。
在花果山不大的小区几乎住着来自全国各省市的候鸟,我们常常自称是美猴王。我在小院子里开了片地,又在后院搭一草蓬,晴时耕云播月,雨落围炉煮茶,兴起时敲几声键盘写几个文字。这是我想要的生活。一天,一位女士来到我门前,她手捧着一把花籽,说她买的百花种。我和她没什么交际,知道她组织小区的大妈大爷成立了歌唱队。接过花籽犯愁,小院巴掌大的地方,已经找不到百花籽的落根地。就撒到这,百种花总会有生根开花的。她指着院子的护栏说,一把花籽撒入栏杆下窄窄的土地里。我心里也生出满满的感激。
在百花籽露出一层细密的芽时,我知道她叫张海宇。这她又找到我,说给定安写个情景剧,我们一起去了定安南丽湖,湖是很美丽,只是疫情将开发南丽湖的老板拖得疲惫不堪,已无力搞情景演出。
回到儋州,我独自去了东坡书院。望着赤脚的东坡,一个欲望如花籽落入心田:创作舞台剧——关于儋州,关于苏东坡的。
一念生,一梦起。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苏东坡身披落满星辰的长衣,来到花果山,来到我的小院。我忙回屋子里取茶,想要好好款待先生,可是打开茶盒,里面没有茶叶,满罐子的白芝麻。在我不知所措时,东坡缓缓拿起芝麻,倒入壶中,一阵香气扑面而来。我醒了,我的脑海的显影液中似乎还留着梦的底片。我有些懊恼,刚才我拿什么茶,应该拿出美酒呀。我起身推门走到院子,此刻,一弯细月如一条跃出海面的银鱼,悬挂在朗朗天穹。上弦月!噢,难道东坡先生要等月圆时,才举杯相邀。我顿时梦醒,回到屋子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打下了《千里共婵娟》五个字。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中华民族将月亮悬挂在自己精神家园的顶端,从创世神话到唐宋诗词,几千年的阴晴圆缺桂开香动,紧紧连着每一个人的情感弦歌。
东坡,读你写你从月开始……
创作一部歌剧,如同翻越一座座雪山寻找圣洁的源头。从生活开始,深入到鲜活的生活之中捕捉灵感与激情。而创作历史剧,生活便是将你的脚踏过层层岁月尘埃寻找祖先留下的足迹;生活便是将你的心贴到历史深处,静静的聆听先辈的心跳;生活便是将你的目光投向千年之远,又拉回到眼前观照现实。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盛华老师的出现,我总以为是受东坡在天之灵的感召。李老师是我后院的邻居,他是第一批闯海人,三十多年前来到海南儋州,从中学老师做起,做到校长、教育局长。更让人惊奇的是,他与夫人许慧老师还是我的乡党,我们老家都在陕西白鹿塬,两家相隔一条渭河。他是海南省苏学研究会的副会长,写苏东坡的著作多部。当我与他相互说起年龄时,他说我与东坡是同龄人,东坡来儋州时62岁。
李老师看到我写的提纲,拍着我的肩膀:老弟,你可挖到了一块金子。苏东坡太值得下功夫写了,他的大爱情怀,他的诗赋才华,他的炽热爱情。
历史文学创作的深入生活路径至少有二:
一是读书。一本本书是进入历史的窗户,从世界上最美的方块字中,你会寻到岁月风干的泪痕。我扎到苏东坡传记与诗词的书堆里,从林语堂《苏东坡传》朱刚《苏轼十讲》到《康震评说苏东坡》等等,他们笔下的东坡风采不同,我眼中的东坡在阅读中渐渐浮现——他泪还是湿的。可能是因为他生性豁达,或许是苦难太多,他的生命如此坚强韧性。我仰视却不神话,犹如看邻家后院的大哥。
二是行路。沿着东坡走过的路,我从四川走向开封,从徐州走向杭州,从湖州到惠州,最多的还是儋州。东坡走到哪里,哪里就网红成打卡地!在西湖苏堤,游人过多有时只能侧身而过。在这里我见到部队文工团工作的战友,他转业后在一演艺公司工作。他劝我别写,剧本先是有投资立项才能动笔。我笑了,写作冲动如豆芽冒出你用湿布盖也没用。望着苏堤,当年东坡被贬到这里,看西湖失修已成灾患。便请于朝庭,意清淤筑堤,复得赐度僧牒百名。为修西湖,东坡卖了佩玉。那一刻,我脑海浮现出一群小沙弥在西湖跳跃的生动影像。我想,戏就从这里入笔。
历史文学创作深入生活有得是小无得是大,是从历史的宝库里发现金子,比金子更重要的是心灵的颤动。剧本在大处,要有史料佐证真实,细节处展开作家丰富的想象力任笔倾诉。后者,是建立在对前者,即史料掌握全面理解深刻的基础之上。
如何确定剧本的主题?纵观苏东坡的一生,十几年的贬谪生活是他生命中的主题,一生漂泊,垂老投荒。他仍然能超脱的调节自己,胸襟之坦荡。“千里贬谪路,千里爱相随”,歌剧的主题如春雨花籽自然生出。磨难成就了伟大的人格,这便是历代所推崇至今仍然敬仰的超然人生的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精神境界。
我把作品写在心,半年的青灯相伴剧本完成。河南省原音乐协会主席周虹三天时间为主题曲谱写了曲子。2023年4月6日,海南大学召开了剧本《千里共婵娟》研讨会,邀请了北京的几位专家,中国音乐学院教授、曾担任悉尼歌剧院首席男高音丁毅,海南省文旅厅艺术处领导和海南大学师生等数十人参加,会前校长骆清铭院士与大家见面,他握着我的手谦和地说因为还有会不能参加研讨会。研讨会上大家对剧本给予很好评价,也提出修改意见。会后,文旅厅艺术处孙女士走到我身边,她说,她手里有四个写东坡的剧本,看了歌剧《千里共婵娟》她掉了三次泪。然而,将剧本推上舞台非易事,也是一波三折,最后海南大学国际传播与艺术学院将另一个戏停下,负责此剧的许潇尹教授作为艺术总监,至此,歌剧《千里共婵娟》正式进入排练轨道。从2022年12月6日剧本开始创作,到2024年12月21日首演,两年时光。在创作剧本伊始,我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句话:“剧本,是棵大树,根是树的嘴,只有将根深深地扎在生活的厚土上,树才会枝繁叶茂,结出美味的果子。”
我把作品写在心上,然后把心交给观众。期待首演那夜,云薄雾散,一轮明月悬在天空,我与观众一起穿越千年相遇东坡,那将是一场美好的婵娟之约……
林语堂说:“我们一直在追随观察一个具有伟大思想、伟大心灵的伟人生活,这种思想与心灵,不过在这个人间世上偶然呈形,昙花一现而已。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感谢我的女儿姚音,剧本的序幕是她写的。编剧署名应有小姚老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