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瑞诗情 妙乎一心——当代闽籍百岁诗词家佳作赏读

古代将百岁以上老者敬称人瑞。当代福建人瑞诗词家有刘蘅、何励生、叶国庆、梁披云、王仲焜、郭绍恩、赵玉林、卢郁蕴、陈子波、陈珍珍、陈祥耀诸先生。当我们邂逅或重温他们以独特情采抒写的诗篇时,不时会泛起流连意、敬畏情。生命的奇迹酿造诗的生命,那里充满现实与浪漫的情采。

刘蘅(1895—1998年),福州人,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蕙愔阁诗词》。这位女诗家曾从陈衍学古文,从名家何振岱学诗词、古琴,兼工书画。

《现代绝句选鉴》里辑有《江村闻雁》一首:花香月影浸柴门,夜色迷离画水村。惟有雁声无著处,著人心上断人魂。江村的美景在光影声色味中自然流露,“浸”与“画”,将静谧和迷离做了铺垫。“惟有”的转折,推出心灵的感伤。无著处的雁声落在人的心上,断魂的孤寂和思念,这显然并不亚于温庭筠的“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同光体福州十才女诗群是闽都文化令人自豪的佳话。刘蘅是其中的佼佼者。到了暮年,她的一首贺社友浣桐(张苏铮)傍花摄影的《南乡子》:“对影一开颜,仿佛清淡小阁间。花蕊嫣红相映里,眉端。惜别愁痕却未删。 问我若为欢,陋室无尘且自安。那得如君才八斗,文坛。下笔雄风卷翠澜。”是对“心之有文,得其所养”的赞美,又是对淡泊无尘的自许。读之可触可感,情韵相生。

刘蘅的胞兄刘元栋是辛亥革命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纪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会上,她即席写怀,《蝶恋花》一首既写“思兄泪落晴天雨”的惨切,又写有“粤山有幸名千古”的豪迈。她对恩师何振岱先生饱含深情,在送别诗里写道:“春风归路云相送,蒿里难伸跬步随。”永别的哀伤,心丧而肠断,写得如影随形,呼之欲出。诗为心声,在温婉、敏感、细腻的女诗人笔下,总更有她殊胜的艺术魅力。

何励生(1897—1996年),这位1928年起至退休前在厦门大学校长办公室任职的百岁诗家,有《清寒吟》《山居集》《长汀集》《双燕庵》等问世。

他的诗虽有坎坷的追忆,但更多的是乐观、闲淡、温馨的寄托。如《清明》:韶光九十未应迟,花底东风已暗移。瑞市清明谷雨日,浙南草色仲春时。江城灯火迷烟雾,倦鸟羁栖恋故枝。偶写桑榆闻见事,他年代订草堂诗。诗人原籍浙江瑞安,耄耋之年返乡清明所见,桑榆旧情,写得情景交融。

五律《旧居即事》,不仅写儿女情长,还抒发安贫乐道的情怀,眼前一派宁馨景象:“儿女时来视,客程偶整襟。固贫乐晚景,退息遂初心。湖田鱼米富,山郭竹林深。寄语同堂友,叙见将秋砧。”

这种心态的老人,对美的追求和向往从不止息。《散步》一绝写道:“斋窗镇日对山开,山色不时送青来。为恐斋中看未足,早霞散步上层台。”趁着早霞的散步让斑斓取代单调,这不就是迈开步来,迎接诗和远方吗?

叶国庆(1901—2001年),漳州人,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校人类博物馆馆长,晚年曾任福建省诗词学会顾问,著有《笔耕集》等。

作为历史学者,他的诗作题材中怀古感作占有相当比例。他以对忠烈赤诚的历史人物的歌颂,表达爱国爱乡的炽热情怀。如《黄道周诞辰四百周年》:乾坤淑气钟闽海,诞降词臣第一流。答问榕坛宜礼乐,涤陈帝座斥薋莸。敢将血肉裹仁义,犹有英威慑寇仇。未克挥戈回落日,明诚二字足千秋。这首诗写于1985年。叶先生的诗里活现了石斋先生生命的能量、不朽的精神。

在《题陈元光陵园》诗词中,抚今追昔:“唐化唐人夸海外,英雄英气贯天边。回收兵革孜耕种,建设书城眷圣贤。”这样功勋卓著的人物当然值得后人啧啧称颂。他的诗里有礼乐诗书的逸响,催发人们对历史的反思。

梁披云(1900—2001年),永春人,澳门著名侨胞领袖、诗人,曾任澳门中华诗词学会会长,著有《雪庐诗稿》等。

《澳门初夏凤凰木盛花》:五月凤凰纷著花,参差巷陌吐朱霞。凭谁嫩绿深红笔,点染濠江十万家。此正是诗中有画。明丽的画面,缤纷的色彩,自然美景融合参差巷陌人间烟火。遣词造句,一一与题相应,而不着痕迹。

《重九寄怀南州诸友》:南溟风雨梦空驰,又负登高把酒期。海角听涛心自壮,东篱采菊意何之。千岩曙色兼天净,万里秋烟独鸟迟。作伴返乡前约在,江山如画待题诗。古今重阳怀友的题材居多写乡愁,写感伤,写抑郁,写厌西风,写恋夕阳,而梁披云先生这首七律,虽从负约的怅意生发,但紧接着写登临的快意与开阔的遐想,表达超迈的胸襟契合着如画的江山。美学家说过,诗的本质在于人类对一种最高的美的向往。这种本质表现在热情之中,表现在对灵魂的占据之中。诗人的心目中把万象化为美丽,所以“江山如画”让他念念不忘。

《浣溪沙·海山凝望》更是借景抒情的独白。他写道:叠叠重重路几盘,来时非易去尤难。风斜雨细鸟绵蛮。 已惯沧州波浩荡,漫愁碧落月高寒。海天空阔独凭栏。古人说:“颂其诗,贵知其人。”反顾梁披云先生的卓越人生,诚如东坡先生那诗句——“一篇珠玉是生涯”。

王仲焜(1912—2015年),武平人,著有《西窗漫草》《期颐摭拾》等。

这位曾获国家、省、县级“健康老人”称号的诗人多有访名山、游西湖、谒丛林的咏怀之作。《早春登梁野山》:梁野巍峨插太空,攀登心似少年雄。云飘曲径千层白,春染枝头数点红。石鼓高悬迷雾绕,禅林深隐乱山中。柱浮出米传奇迹,览胜还须上险峰。作者对家乡的山林无比亲切,“攀登心似少年雄”,壮志凌云,故见得云白千层、花红数点,无论高深奇幻,尽在眼前。篇末以“览胜还须上险峰”,哲理般的升华给人以启迪。

郭绍恩(1916—2015年),福安人,著有《松筠唱和集》《苍叶吟稿》等。

他写的五古《爱国诗人谢皋羽逝世七百周年祭》,叙写丹忱碧魂,慷慨激昂:“青史垂不朽,摛诗赋归来。何以慰先贤,汉家屹九垓。何以励吾曹,正气斗星回。三贤祠配享,忠义常依偎。诗魂邈何许,故里发寒梅。昌诗辟新世,天地锦绣堆。灵兮如不昧,闻歌笑口开。”确乎在怀古中不仅有幽深之情,而且有旷远之意。这首长古写于1995年冬季,让人们在鲜明的主题下生发对新时代美好的联想。

郭绍恩先生素有正直人品,面对社会一度赌风日盛的驳杂状况,曾写下七律《有感》,充满讽刺警示意味,可见长者的幽忧之情,又表达了泾渭分明的操守。诗写道:方城博采战方酣,喝雉呼卢杂女男。赢则寻欢恣所乐,败而走险未为惭。买花岂惜钱逾万,沉醉何妨酒过三。纵是浊流仍泛滥,向来泾渭不同潭。中二联实写,造句巧妙,如同漫画。

赵玉林(1917—2017年),出生于福州,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当代著名诗人、书法家,著有《灵响居诗文》《左海吟墨》等。

赵玉林先生少壮时满腔爱国赤诚。1940年《惊闻福州沦陷口号》写道:“能为国死复何憾,弹洞胸膛亦快哉!尽使吾民擐甲胄,今宵一鼓下南台。”他的青壮人生中以参与抗战为光采。人的命运与时代相关联。他曾借1985年《登大雁塔》抒写上个世纪40年代末国民党政府文官考试夺魁后的沧桑心绪:“何因到此不题名?矰缴曾教创雁惊。五十年前争一榜,几生几死几枯荣。”悱恻缠绵,定是他不堪回首的回味。

1998年的《烟台海滨》一首五律,轻盈舒朗,尤为可人。这是他随福建省文史研究馆参访齐鲁时的一篇佳作:“昨住天山北,今来黄海东。驼铃犹在梦,燕语已流空。风送涛声远,沙舒暝色融。人生若浮梗,随遇意何穷。”

2001年,先生为武夷首届柳永学术研讨会连作《望海潮》《八声甘州》二长调。他歌颂福建民间的这位绝代词家的千古旖旎情怀,“名山添韵事,九曲飞霞”。他在柳永的身世中,感发出一串联想:“要取浮名那得,问晓峰煮海,荆玉谁收?有佳人可访,醉墨绮窗留。便烟花、青春一响,也胜他、散发弄扁舟。争如我,轻歌曼拍,落叶都愁。”婉约得令人觉得此中意趣自无穷。

卢郁蕴(1918—2023年),永定人,曾任《汉语大辞典》编委。

郁蕴先生七绝诗清通明快,意蕴滋生。如《怀远》:音尘就此各茫然,别恨霜侵两鬓边。 最是风清月白夜,为谁独自倚栏杆。引风物人情为相思主题缱绻反复。又如《咏坎市三官堂景》:青灯黄卷伴三通,绿瓦红墙映竹丛。千载画图山色里,四时歌曲鸟声中。平近柔和中推出愉悦的家乡风采。

陈子波(1920—2021年),闽侯人,曾任台湾传统诗学会副理事长,著有《荆园诗存》《荆园游草》等。

《旅台乡情》写道:“流人相对话酸辛,蓬岛谁甘老自身?但愿烽销邦定一,子孙长作太平民。”流寓孤岛的乡人情苦言悲,是这辈人不绝的乡愁,这诗里反映旅台乡亲盼望祖国统一的一片心声。

他题写的《美人风筝图》,纤细中深有寄托,给人以人生的警策。诗云:绿筠为骨裹吴缣,一线身牵亦自嫌。莫把凌云夸此日,升沉还系手纤纤。

荆园先生乐于出游,一生遍访27个国家,写异域风情,豁人心目。如《西班牙御花园》:红紫分栽纵复横,四时怒茁灿繁英。游人环向园中过,如在回文锦上行。《芝加哥遇雪》则别有情致:一路行行不计程,每逢佳处总关情。漫天飞絮撩吟思,且喜残篇雪补成。出人意料的审美想象,把自然与诗情融合在一起。多么美好的旅程给诗人的温馨留下永久的记忆。

陈珍珍(1920—2021年),女,泉州人,弘一大师研究会创会会长,著有《静园诗词集》。

她的《〈弘一大师全集〉问世有感》:寂灭香光逝水流,尘封遗墨几春秋。不因舒指窥明月,焉得凝眸望斗牛。东塔毗尼兴坠绪,南山律学赖重修。是编已获刊梨枣,缘此名城著九州。她倾注心血主编的《弘一大师全集》于1991年出版,诗的颔联别有一番禅味明心,颈联又寄托对庄严国土的万般期待。

《读李根香老师〈春蔬楼吟草〉有感》,对远赴异域的师长魂牵梦绕:“春蔬笔泻珠如雨,南浦诗成月有声。”这唯美的诗情画意,融就了人们无尽的思量和眷念。李老师捐馆而长眠,灵踪仙境也无语,“阆山空望海潮生”,余味无穷。

陈珍珍居士的长调,无论写告别新加坡诸大德,诵法界之法雨绵绵,还是元宵怀台湾故人之人间天涯咫尺,都是慈悲为怀的写照。

陈祥耀(1922—2021年),泉州人,著名教授、诗人、书法家,著有《喆盦诗合集》等。

喆盦先生有多首古风写游西湖、登黄山、访桂林山水等,以景抒情,兼有理趣,推陈出新。游黄山,遗憾“一游何能兼众美,下山看瀑行匆匆”,便想起域外“乘机低飞看山貌”,便可“宏观微观靡蔽蒙”。桂林山水行,突想起新科技对地质奥妙的探究,于是感慨“学理往往败诗兴,好奇亦可损幽思”,而山水之乐在于“赏奇难得眼界豁,探幽更愿心魂怡”。

七律《读〈寒柳堂诗〉》是先生对陈寅恪先生的怀念与尊崇:作者大师读细儒,不同身世岂同趋。看花惭抑伤春泪,病目钦悬照夜珠。行止有愁耽屈杜,文章无力颂唐虞。粤山闽水原邻近,凤翼犀心独向隅。先生对寒柳堂的才情风骨备为赞赏,才有这心有灵犀的向往。

以上诸位人瑞诗家诗心不老,都显现出毫不造作的切己的情愫,自然而然的精神冲动。他们经历了时代变幻的风云,有过悲欢与离合,苦难与恐怖,沉重与苦涩,而始终在作品里弥漫深情、真气与活力。所以,尽管他们悉以先后远赴林泉,但留下的风韵情采会让后人在增强审美感受的时延和突破赏读难度的努力中获得可贵的审美价值。他们出自福建,他们美好的诗作应是福建诗歌文本珍贵的感情符号。

(欧孟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