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闽｜祖母王太阳

王太阳，光辉灿烂的名字，不晓得当初她父亲为什么会给她起这个名字，她去世多年后，温煦的阳光总是会提醒我，要记住这么一个在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王太阳是我的祖母，一个湮没在闽西乡村的普通女性。

王太阳去世二十四年后，也就是2019年的春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给祖母选好了新的墓地，要迁坟，要立碑。此前，王太阳的坟是个土包，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空白的砖头，很容易让人觉得是一座无人跟收的野坟。老坟在离河田镇五里地的山上，站在坟前，可以看到远处层层叠叠的重山，也可以俯视山下流淌而过的汀江。那个土包每年清明之后就会长满杂草，直到来年清明节，家人们扫墓时，将杂草除掉。每一年从杂草长满到除去杂草，就是我对王太阳怀念的过程。我一直想，当初那个地理先生为什么不让我们将祖母的坟修好，立上墓碑。老坟只是祖母尸骨的暂居地，到了一定时候，才能给她找个新的地方，成为她尸骨的永居地。客家人二次丧葬的习俗，在祖母这里，有了真实的体现。

新坟建好之后，我回了一趟老家。王太阳的新坟在老坟对面的山上，同样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重山，也可以俯视流淌而过的汀江，和旧坟遥遥相对。我不明白换个地方有什么意义，只晓得祖母的尸骨可以不再移动。坟墓做得堂皇，墓碑是大理石的，刻着很多字，祖母的名字最显眼，其实有她名字就足够了。我在坟前点燃香烛，烧着纸钱，眼泪在纸钱的火苗与青烟中流淌下来。老坟和新坟都不重要，那只是一种形式，重要的是，王太阳一直活在我心中。

王太阳是佛教徒，从我懂事时起，她就吃素，自己单独一口小锅，做很粗糙的食物。春夏之交，粮食短缺时，基本上吃野菜度日，但她会用米汤或地瓜汤喂我。三岁之前，她只要出门，无论是下地劳动或者去赶集，就会用背带将我背在她的背上。我小小的胸膛贴着她的背，汗水湿透衣衫，也湿透了我胸前的衣服。在我五岁之后，王太阳经常带我去寺庙里上香。记得去东华山顶的寺庙，要走十几公里的山路，走得我小腿肚子像插进了一截铁棍，疼痛得要死。那是很不好的记忆，路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终点，而她总是健步如飞，不知疲倦。我想让她背着我走，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强忍着跟在她身后。

我一直认为，她信佛和我有关，也和她的命运有关。

我出生后，身体就病怏怏的，差点就死掉。懂事之后，每天晚上，她都要坐在蒲团上念经，母亲说，她是在乞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平安。爷爷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年轻时没少对她家暴。我见过他们吵架的样子，吵得很凶，爷爷吵不过王太阳，就动手打她。王太阳比爷爷高出一个头，身体健壮，如果她还手，爷爷不一定能打得过她。王太阳挨打之后，嘴巴里还是不停咒骂，直到爷爷摔着东西，悻悻而去。后来，爷爷下半身瘫痪了，王太阳说那是报应，无法行走的爷爷也认命，收敛了许多。祖母是一家之主，操持着一个十几口人的家庭，也顾不了他，我承担了照顾爷爷的任务，每天放学回家，给爷爷端屎端尿，给他擦洗身体。爷爷是个无用之人，瘫痪前在镇街上经营一家公私合营的豆腐店，被人骗和偷，做的是蚀本的生意。要不是王太阳苦苦支撑，我们一家人都会饿死，这是母亲对我说过的话。

1973年一个春天的早晨，爷爷离开尘世。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看着爷爷枯槁而又灰色的脸，和他那硕大的脑袋。天上飘着细雨，屋檐上的雨水有节奏地滴落。每一滴雨水，都在敲击着我的心地，落寞而又凄凉，我听到了屋顶上死鬼鸟的叫声。爷爷突然睁开眼，叫唤了我一声，伸出干枯的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然后就大口地喘气。他想和我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看着爷爷的眼中流下了泪水，然后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爷爷死了，我没有哭，只是愣愣地注视着他。过了良久，我才跑到天井边上，大声喊叫：“我爷爷死了，我爷爷死了——”我的喊叫，以及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淹没了从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第一个大声哀哭的是王太阳，她用粗糙的手，抹上了爷爷的眼睛。然后，她嚎啕大哭，边哭边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哇，我的心肝哥，天远路长哇，心肝哥——”在她的带动下，哀哭声连成了一片。父亲在哭，叔叔在哭，母亲在哭，婶婶在哭，家族里的女人们也在哭……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们都那么讨厌他，都嫌弃他，没有人理他，仿佛他是灾祸；为什么他死了，他们会如此悲恸，如此哀哭。我想不明白，一直也想不明白，因为我看不出他们的哀哭是虚假的，每个人都哭得情真意切，好像怕我看出破绽。我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里下着冰凉的雨。

1984年秋天，我没有考上大学，决定去当兵，那年月，当兵和上大学是农村青年的两条出路。王太阳从一开始就阻挠我，不让我去当兵。后来我才知道她内心的恐惧。我们家族的至亲里，两个人去当红军，死在了长征路上，还有一个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至今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可是在台湾的乡亲也没有找到他。那是历史留在她心底的恐惧。

离开家乡的前夜，王太阳在蒲团上坐了一夜，我去和她说话，她压根就不搭理我，当时我根本就理解不了她的心情，甚至还觉得她矫情。第二天早晨，我出发时，怎么也找不到她，心里特别失落。亲人们送我到镇政府门口，上车之后，我的目光还在搜寻着祖母的身影。车开动了，我突然看到王太阳从路边的竹林里冲出来，喊着我的名字，追着车跑了一段后，她停住了脚步，目送我远去。我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很长时间不能落下。我是一定要离开贫困的河田镇的，我要像只鸟一样，在天空飞翔，但是，王太阳却让我心伤。

我记得八岁那年，离家出走再经历千辛万苦回到家里的情景，那时家里人都以为我死了，当我出现在家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王太阳扑过来，双手抓住我的胳臂，使劲地掐了掐，颤声说，疼不疼。我说，奶奶，你把我掐疼了。王太阳顿时流下了泪水，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不停地喊我小心肝。我突然觉得，能够做她的小心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也想哭，可是眼睛里流不出泪水。家人们都围拢过来，祖母王太阳放开了我，对大家说，阿闽没有死，他还活着，他真的没有死，他是个大活人。祖母的拥抱是温暖的，后来走了很远的路，都还一直能够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温暖。

后来母亲告诉我，自从我当兵后，王太阳和她的关系恶化过一段时间。王太阳埋怨我父母，怎么忍心让我去当兵。在那段时间里，她对我母亲十分冷漠，每天都念经，还常常跑到庙里去，求神拜佛，保佑我平安，我是她最牵挂的人。我提干后，第一次拿工资，回家探亲，给王太阳做了一身新衣服，童年记忆里，她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给她做了新衣服，她并没有特别高兴，只是淡淡地说，我不求你的钱，也不求你的物，你平安就好。她去世之后，我发现那套新衣服她并没有穿过，而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衣柜里。我把那套衣服以及她念经用的那串黑色念珠带走了，现在还放在我家里，想她之际，便拿出来看看，这种牵挂，难以言表。

想念王太阳，自然会忆起一些事情。

比如两个鸡蛋的故事。饥馑年代里，经常吃不饱肚子，除了年节，平常吃肉是难以想象的事情。1974年冬天，天寒料峭。一个黄昏，我在晚稻收割后的田野上，像只猎狗，找寻着什么，运气好的话，可以碰到野兔什么的。我发现一间草寮里，有两个异乡人，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比我还小的男孩子，他们坐在稻草上，轻声地说话。我走进了草寮，男孩头大，但瘦弱，衣着单薄，一看就营养不良，饥寒交迫的样子，他用惊恐的眼睛望着我。女人也脸呈菜色，搂着孩子，对我笑了笑。我知道，他们是异乡人，那年月，总会有些逃荒的人，来到河田镇。

好奇心让我和女人攀谈起来，我得知他们果然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淮河大水，淹没了他们的家园，没饭吃，便一路南下，要饭到此地。那时，河田人也贫困，能够给予他们的微乎其微。同情心好像是天生的，见到母子俩困顿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难过。我走出草寮，一路狂奔回家。从阁楼里的一个陶罐里，我偷偷地摸出两个鸡蛋，塞进裤兜里，趁着大人没注意，溜出家门，跑回到田野中的草寮里。我把两个鸡蛋给了女人，女人看着我说，我不能要。我把两个鸡蛋塞到她手中，扭头就走了。

母亲发现少了两个鸡蛋，在家里大吵大闹，说就靠家里的母鸡生点蛋，赶集时卖掉，换点油盐，谁没心没肺，偷吃了鸡蛋。父亲和叔叔都说没拿鸡蛋，弟弟也说没有。母亲抓住我，气急败坏地问我，是不是你偷了鸡蛋。她打了我一顿之后，我眼泪汪汪地坦白交代。母亲冲出家门，那时天已经黑了，王太阳也跟在她身后。过了好一阵，母亲和王太阳回家了，她们身后跟着那对母子。女人没有吃掉鸡蛋，而是把鸡蛋还给了母亲。王太阳心怀慈悲，见不得他人落难，训斥我母亲不要对女人发飙，并且把母子带回了家。她收拾了一间空房，让母子俩住下了。

白天，女人带着孩子挨家挨户去要饭，把要到的米饭和地瓜晒干，装进布袋里。晚上，女人帮我做裁缝的叔叔缝补衣服，做新衣服，她会踩缝纫机，手艺也不错。在我们家住了三个多月后，女人带孩子要回老家了，带着两布袋的米饭干和地瓜干，这些是他们一家来年春天的粮食。我和王太阳送母子俩到汽车站，王太阳还给他们买了车票，送了一点盘缠。临上车时，女人泣不成声，拉着孩子朝王太阳和我跪下，王太阳扶起了她，我也拉起了孩子。王太阳说，要不是穷，谁会背井离乡，你不要伤感，人都有难熬的时候，安心回家去吧。

我有个姑姑，在南平火车站当搬运工，她叫戴二哩。戴二哩不是我亲姑姑，是王太阳的养女。据说，她被抱到我家时，是个奄奄一息的弃婴，王太阳将她养活，并且抚养成人。戴二哩把王太阳当成亲生母亲，甚至比亲生母亲还好。那些年，姑姑过年时，会带着表姐表哥表弟们回来探亲，如果姑姑不回来，王太阳就要去南平住上几天。姑姑一家对王太阳都很好，姑姑一家都有情有义。姑姑回来，会带来一些饼干旧衣服什么的，我小时候就穿过表哥的旧衣服，刚刚拿到手，有种樟脑丸的味道，我以为，那就是城市的味道，姑姑一家是我们唯一在城市里的亲戚。王太阳会把饼干等食物分给我们这些孩子吃，也会藏起来一些，放在一口陶缸里，盖上盖子，盖子上面压着一块石头。挨过饿的祖母，会把这些食物留到青黄不接时，给我们垫垫肚子。可是，那些食物时间长了，都坏掉了，王太阳还是舍不得扔，让我们吃掉。

王太阳去南平，有两个目的，一是她真的想念姑姑一家，每年能够见上一次，放心。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去搜罗姑姑家的、还有姑姑同事家的旧衣服，带回来给家人穿，也会带回一些食品。那时候去南平，要从河田镇坐长途班车到永安，再从永安坐火车到达南平。目不识丁的王太阳从来没有迷过路，总能安全回来，挑着一担的旧衣服和食品。我一直以为姑姑家十分富有，长大离开家有了见识才知道，她一个搬运工，也没有多少钱。为了让王太阳能带点食品回来，姑姑会加班拿点加班费，有一次加班时间长，累得脱肛，让王太阳心疼不已。她对姑姑说，拿旧衣服回家就好，花钱买的就算了。姑姑岂能算了，总是要买不少食品，让王太阳带回来。王太阳心里过意不去，又无以为报，让我长大后要报答姑姑，我却也无以为报，心生内疚，好在姑姑有个幸福的晚年，表姐秋兰对她十分孝敬。

王太阳是1995年农历六月十一离开人世的。

那年过年，我回了河田镇，陪祖母过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节。我十分后悔的是，那次和她吵了一架。我这一生，也就那次和她吵了架。我发现她藏在陶缸里的有些莲子和香菇变质了，就清理了一遍，准备把它们扔掉。王太阳嫌我暴殄天物，死活不准我扔。我生气了，就和她吵了起来。我说可以给你买新鲜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吃了。王太阳死犟，就是不准我扔，还说我忘记了那些饥饿的年岁。最后，母亲过来劝架，才平息下来，那些东西还是被王太阳保护下来。

祖母去世时，我去外地执行任务，BB机什么的都上交了，联系不上我。她去世的前一个晚上，我梦见她死了。醒来想想，过年到现在，也就四个多月，我走时她还很健康，自己可以去挑两桶水，不可能那么快就离世，也就没有在意，还认为梦和现实是相反的。结果我回到部队后，发现已经连续收到三封电报，说是祖母去世了，让我速回。看到电报，我脑袋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懵了。连夜，我请了个假，让地方上的一个朋友，开车从汕头送我回老家。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了河田镇，弟弟在路边等我，我没有回家，就直接去了山上。看到埋葬王太阳的坟包，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整整一天，我都坐在祖母坟前痛哭，山野的风鼓荡来鼓荡去，风儿不会理解我内心的悲戚。

二弟是中学老师，农历六月十一那天中午，他从学校回到家里，那时是农忙，我父母亲以及叔叔婶婶都还在田野里劳作。厅堂里，王太阳坐在藤椅上，平静地对二弟说，你赶紧让阿闽回家。二弟说，为什么叫他回家，离得那么远。王太阳说，我要走了，想见他一面。二弟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要去哪里。王太阳说，我要走了，外面天上很多菩萨来接我。二弟惊讶地说，你说什么呀。王太阳说，我真的要走了，让你妈和婶婶回来给我换寿衣吧。以前，老家人一般都会给上了年纪的老人准备好棺材和寿衣。二弟来不及说什么，王太阳头一歪，瘫在藤椅上，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她一生没有得过大病，无疾而终。我问二弟，这些都是真实的？厚道的二弟说，我为什么要骗你。

后来，我经常梦到祖母王太阳。

有一次我要出差，买好了从汕头去广州的汽车票，那个晚上，我梦见了王太阳。她端坐在天空中一朵白云上，微笑地俯视我，让我不要坐那趟汽车，说是有危险。想起她死前那晚上做的梦，我相信了她的话。天亮后，我去汽车站退了那张车票，推迟一天走。结果，那辆班车在路上出了事情，车翻到沟里，死伤多人。这样的梦在我人生历程中，做过几次，我都听信了她的话，同样避免过一些危险。我觉得王太阳不是死了，而是成了神，我心中的神。说起来不会有人相信，可是我坚信。

的确，她是我的守护神，从我出生那时开始，就一直守护着我。2008年，我到彭州银厂沟写作，岂料5月12日发生了汶川大地震。五米多深的废墟下，钢筋穿过我的肋骨，无法动弹。余震之际，钢筋和肋骨不停摩擦，疼痛得无法形容，那种摩擦的声音，在往后岁月里，让我心有余悸。除了疼痛，焦渴是我面对的最大问题，因为身体埋得严实，我连自己的尿也喝不到。每隔三个小时，我就使尽力气大喊“救命，救命”，希望有人能听见。

五十多个小时之后，我突然感觉到身体不痛了，慢慢地飞升起来，有巨大的幸福感，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濒死状态。潜意识里，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要活着，不能走。然后，我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的手背，特意去刮着铁钉。有了新的伤口，就有了新的疼痛，疼痛可以让我回到现实之中。我又一次想到了祖母王太阳，她一直努力地让我活下去，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尘世，不能辜负她。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王太阳就在龙门山的上空，端坐在云朵上，守护着我，给我信心，让我坚持下来，在被埋七十六小时后，最终获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