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给儿子娶上媳妇,妇女这辈子就“废了”?

文\杨华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

我在南方农村调查时,听到当地人对没有男嗣后裔的农民的评价,说“他们这辈子就废了”。无论一个人再有能耐,只要没有儿子或孙子,人们对待其无非是两种交叠的心态:一边同情他,一边看不起他。在人们心里,此人就是个“废人”。农民要体验人生的意义,在村落里实现生命存在的价值,就得确保有延绵的男嗣后裔,否则就成了“废人”。“废人”就是一辈子活得没有奔头,没有意义,难以在村落里安身立命的人。

60多岁的秀娘多年前丈夫就去世了,她有一个信念,就是累死累活也要将独子养大成人,给他讨上老婆。她对家族近亲、娘家亲戚没有别的索求,就希望能给她家儿子介绍一门亲。但是她也知道,她家太穷了,自己又这副邋遢样儿,哪家姑娘会愿意来她家受苦取辱呢。眼看着独子已经二十二三岁,讨老婆的事连影都没有,做老娘的就越发揪心,湾上的许多妇女都给她家牵线搭桥,但无一成功。且打工浪潮席卷当地之后,本地女孩几乎都跑光了,而她的儿子却死活也不出去打工,婚姻之事就一直这样悬着。

2007年秀娘被查出重病晚期,本来平常还精气神十足,总有股不给儿子讨上亲誓不罢休的劲儿,但自从得知自己来日不多,秀娘整个人立马崩溃得不像样。她对来看望她的家门和亲戚说:“本来活了60多年,也活够了,就是屋里一个老娘没送上山,一个崽没接亲,死了都不得眯眼睛!”说得甚是悲凉,令听者无不动情落泪。她死的时候,我的受访人马医生刚好在场,她问马医生自己还能活多少时间,马医生如实告诉她最多还有几天的工夫,她便再次说了上述一番话,之后便去世了。

“死了都不眯眼睛”,就是死不瞑目的意思,表明说话者有重大的心事没完成,因而对死亡充满忌讳与恐惧。秀娘之所以死有不甘,不是因为自己才60几岁远没有活够,主要是她上有80多岁的婆婆还健在,下有20好几的儿子没有成家。人生的两大任务——生养死葬和收亲完配,她无一完成,哪能平静地去死,哪有脸去见死去的丈夫和列祖列宗。对身后世界有着想象的她,如何眯得上眼睛。

像秀娘这样没有完成人生任务就故去的妇女,是没有实现立命的人。所谓立命,是指农民完成了文化上规定的人生最重要的任务后,能够在村落生活与社会交往中,自觉体验到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即到老年之后觉得活了一辈子,死也值得的一种人生体验。具体到老年妇女身上,她们在生完儿子、实现安身之后,就会把精力放在打造立命的基础上,主要也就是协助丈夫给公婆养老送终,为儿子建房娶妻。

养老送终主要有两大准备。一是为老人置办棺材,一般在老人六七十岁的时候就得办妥,而且多半是由男性老人亲自督办;二是为老人准备一场体面的丧葬,在老人去世前就要着手积攒钱物。这个任务一般较为容易完成。

难办的是给儿子收亲完配,这是人生任务的重中之重。俗话说“养崽讨媳妇”,生下了儿子,父母就有义务和责任为他讨回一门亲,老年人操的心也主要在这里。建房子是讨媳妇的配套措施,有房子就更容易讨到媳妇。讨媳妇的首要目的是生孙子,为夫姓家族传宗接代。当讨上媳妇,抱上孙子之后,无论是老年妇女,还是老年男子,心里就彻底踏实下来,意味着人生最后的立命得以实现。

村落里历来就有光棍,因而也总是存在生了儿子却讨不上媳妇的老人。这样的老人的立命问题是不是就一定悬而未决呢?此处得分两种情况,一是所有儿子都没有成亲,二是所有儿子中有人没有成亲。这两种状态下的老年妇女有着相同的遭遇,却有不同的命运。黄奕与国姐分别属于这两类妇女的典型。

近60岁的黄奕是湾里的老年妇女,她的情况跟秀娘十分相似,老公在七八年前得白血病去世,三个女儿老早就打发出家门了,现在上有89岁的婆婆,下有38岁的独子尚未成亲。老公把人生两大任务撇给她,差点没把她整个人压垮。在老公去世的那会儿,她还充满着希望,因为那时儿子虽然过了30岁,但仍然有很大希望讨个老婆。老公去世后,她依然把屋里屋外和田间地头打理得妥妥帖帖,使家像个家,为的是人家的女儿能够看得上她儿子。她风风火火、不死心的干练劲儿,折服了湾里人。但到这一两年,黄奕明显没有以前的劲头了,人也消瘦、苍老了许多,除了年龄的缘故,主要还是看到儿子成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她陷入了绝望之中。

绝望的黄奕不管是对家庭还是对村落,慢慢地都不再有以前的热情。家里的田地,除了种点口粮外,其余的要么给了人家种,要么抛荒了。独子越来越懒惰,成天混日子,她也懒得动嘴说了。娘崽俩的生活似乎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缺乏别人家的生气。马医生说,黄奕这两年不太热心跟人交往了。以前,黄奕每天只要有点闲工夫,就要到处串门、聊天,帮人家做做小事、搭搭帮手。比如冬天做红薯粉时,黄奕会主动上别人家帮忙,这家做完了上那一家,几乎湾里所有人家她都去帮过忙,从不要人家主动开口请,也不留在人家那里吃饭。双抢季节,她只要在公共的晒谷坪上,就会给人家的稻谷也倒倒翻翻。但是,这两年,湾里的公共事务上很少看到她的身影,她懒得去其他人家串门。

正如黄奕自己所说,她之所以会变得如此颓废、败落,甚至退出村落交往,是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价值”。她之前做事是富有希望、赋予价值的,是为儿子成家做的准备,是为儿子以后的家庭生活营造一个良好的村落氛围。如今儿子难以成亲,做这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她也就缺乏动力、心思和热情去打理家庭、介入村落。

黄奕在一定程度上退出村落熟人社会,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意识。一是因为她的处境特殊,对许多事情甚为敏感,因此容易受伤害。比如说,一群老年妇女在聊天,人家的孙子、重孙围绕在身边很热乎,她在其中作何感想。另外,自己加入聊天圈子,会使原本无所不谈的氛围被打破,人家会因为顾及她而有所隐讳,她也就知趣地不主动加入。二是介入村落事务,或者与人交往甚密时,不可避免地会与人发生摩擦,得罪他人,矛盾的产生往往会使黄奕处于被动,因为人们常常会骂她这样的人为“绝代婆”、“多一代来绝”,这会触及她心灵的最痛处。她这样的人谁都得罪不起。

“多一代来绝”,意思是说你生了儿子,就要讨媳妇、抱孙子,否则,即使有儿子,没孙子,你也是“绝代婆”,那么既然左右都是绝代婆,当初为什么要生儿子呢?让儿子也成了“绝代人”,这不是多出一代来绝么。儿子绝了后,就等于自己绝了后,所以两代人都绝了,还不如事先不生儿子,就绝自己一代人。“多一代来绝”,说的是自己生儿子却不能给他讨上婆娘,罪过莫大于此。当人家骂出这句时,生了儿子的妇女的整个精神防线就会被突破,精神彻底崩溃。因此,黄奕在村落的日常生活中,尽量保持与他人的距离,不再像以前那样有过多过频的交往,更不会轻易去得罪人家,以免生闲气伤了自己。黄奕已丧失足够的心思与底气去介入村落生活,逐渐地把自己给封闭起来。

黄奕的叔伯嫂子国姐,现年74岁,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儿子是地地道道的光棍,分别是50岁,41岁和35岁,基本上都难再成上亲。但国姐的精神状态完全与黄奕不一样,原因是她有一个儿子讨上了老婆,现在还有了两个孙子。虽然国姐也时常为她没成家的三个儿子揪心,也被人骂过“多出三副棺材来埋”,但她没有像黄奕那样产生过对生活绝望的情绪,也没有人咒她是“多一代来绝”的“绝代婆”。国姐有两个孙子,她的儿子辈没有绝代,自己也就不是绝代婆。虽然国姐在最后立命的问题上完成得并不是很完美,但终究是完成了,死的时候是能闭上眼睛的。

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如果不出现奇迹,黄奕这辈子就“废了”。除了像黄奕这样是因为没能为儿子讨上媳妇而“废了”的,还有另一种“多一代来绝”的情况,即讨上老婆的年轻人在头胎生了女儿后,不愿意或不能再生,从而造成老一辈人“被废”。赢单夫妇就是这样“被废”的。

现年57岁的赢单、牧愁夫妇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由以前的老同学牵线搭桥成为恋人。1980年他们头胎生下儿子后,接连生下几胎女孩。他们的独子很争气,一路读书不让父母操心。独子高考后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在国家机关工作,给父母在湾里挣了很大的面子。并于2007年找了个女朋友,结婚后很快怀孕。牧愁见此当然十分高兴,但也有疑虑:儿子是公家人,媳妇不可能生第二胎。于是牧愁便患上了媳妇头胎恐惧症,但儿子不理会母亲的“老思想”。

老天总爱戏弄人,怕什么,来什么。牧愁的媳妇果然给她生了个孙女。牧愁对我说,从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她当时就觉得天塌地陷,天大的灾难砸到了她们家头上,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她几天后才从恍惚的状态中镇静下来,并很长时间没敢对外人透露此事。她更担心老伴赢单受不了打击,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没想到老伴却一脸无事的样子,好像不是自己媳妇生了小孩似的。但是,巨大的变化正在这个家庭中悄然发生。

变化最明显的竟是平静的赢单。孙女2008年出生后,赢单变得极其没有耐心,越来越烦躁不安,开始无休止地与牧愁争吵。从来没有打骂过老婆的他,在半年之内竟然将老婆从家里赶出两回,每回牧愁都要跑到大嫂家躲上七八天。最后牧愁忍无可忍,一气之下跑到媳妇工作的城市打工去了。一个人在家的赢单,酗酒更加厉害,酒后在湾子里到处吹牛皮、说疯话,湾里人则耍猴子一样地逗他。我每次碰到他,老远就闻到一股酒气,他的脖子总是被酒精熏得红彤彤的。他不分辈分地对湾子里的小媳妇开黄色玩笑,让人避之不及。

2009年清明期间,一向对扫墓、祭祖十分积极的赢单,竟然在人家都去给祖宗祭扫时,在家睡大觉。湾里的老礼生质问他连自己的老子老娘都不要了,还算是人吗?他则狡辩说,老子老娘都成了一堆泥土了,还要来干什么。放在以前,很难想象这话是从赢单嘴里说出来的。

2008年,赢单还耕种了几亩田,2009年,他就把所有田地都给抛荒了,活像个退休工人,整天在湾里吊儿郎当地到处游荡,无所事事。牧愁好心好意地劝他:“在家还是要做点事,人家哪个50多岁的会在家游手好闲的?”他出口就骂道:“还做?反正(代)绝掉了,(灶)倒掉了,做起来有什么用?”这正是所有“绝代人”的思维逻辑,黄奕、赢单莫不如此。

往年腊月间,只要有人家杀“过年猪”,赢单就会凑过去帮忙烧火、烫猪毛,他烫猪毛的耐心与细心程度在湾里为人所称道。而2009年腊月,他甚至连自己大哥家都“忘记”去了。赢单家前几年打了口深井抽水饮用,因为水量大,便让湾上其他几户人家搭了便车,甚至连电费都不让人家出,因为他家“有个拿国家工资的儿子”。但是,在我2009年5月份调查期间,他却无缘无故地不再让人家抽水,理由是“他又不是他们的老子”,令人家十分难堪。

在孙女出生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赢单不仅搅乱了自己在村落里的主要社会关系,甚至退出了当地的价值评价体系,成为村落的一个“外人”。我调查期间,赢单的大嫂当着我的面将他赶出家门一次,另外还明确地驱赶过两次,坚决不让他死皮赖脸地进屋。如今,湾子里唯一欢迎他的是小卖部,因为他每天要到那里去消费一瓶二锅头。

听到儿媳生的是女孩的消息后,表面平静的赢单,其实内心已经死却。湾里人都心知肚明,赢单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完全是绝了后的缘故。媳妇生下女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之后的命运。

我调查期间,牧愁从儿媳工作的城市回到家,并不打算再去。牧愁似乎已经从一年前的阴霾中恢复过来,依然表现出一般农村妇女所没有的优雅与雍容,丝毫不像个绝后的人。但是她的内心却没有外表这般坚强。她坦言,出走打工其实是极不负责任的表现,她当时有得过且过、舍弃农村这个家的念头,因为只要在村落里待上一天,自己就要背负“绝代婆”的心理压力,到死都难以释怀。虽然只要为人好,不与人发生口角,就没有人明着说她,但却骗不了自己,自己从此就是个绝代婆。劳苦奔波了半辈子,最终落个绝代婆的下场,是她内心难以接受的。她的理智还是控制了情绪,她不能像赢单那样把家庭折腾得不像样,自己可以不要名声,但还得为城里的儿子着想——儿子虽然在外工作,可是每年清明总是要回来的,因而要给他在村落里挣名气;而且,自己与老伴的尸骨总得由家门来捡,因此还必须把家门关系搞好起来。所以,牧愁决心回来重新打理家庭。

在村落的文化意义上,牧愁夫妇与黄奕是同样的命运——这辈子“废了”。如果说牧愁的情况因为儿子是公家人,尚有些特殊的话,那么村落新一代年轻人越来越不愿多生,并多持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思想后,他们的父母辈“被废”的几率就会增加,“晚节不保”也就不再特殊。为了能抱上孙子,晚年不“被废”,不少婆婆可谓是费尽了心机,但仍不能如愿,于是,最终的立命就成了问题。

但是,在年轻一辈看来,老人要抱孙子、传宗接代是封建思想在作怪,是脑子不开窍的表现,而他们在“先进”思想的统领下,完全置老人的“落后”思想于不顾,甚至以“先进”战胜“落后”为荣。正如儿子不理会母亲牧愁的“老思想”一样,其结果是老一辈人必然被名正言顺地废掉,而年轻人却丝毫也不会感知老人“被废”后的精神创伤,更不清楚老人变化如此之大的真正缘故。大学毕业的小浪,并不知道父亲的变故正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还一味地将责任归咎于父亲的嗜酒如命。

新一代年轻人的观念完全转变后,即便没有生育男嗣后裔,也不会有“废了”的感觉。而如今四五十岁以上的几辈人,因为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着实无法根除,他们辛苦半辈子养儿育女,却可能没有孙子,于是,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多一代来绝”,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很有可能是废了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