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一体化在欧盟媒体中的话语框架：乌克兰危机后的行为体、叙事和政策 | 国政学人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俄乌冲突正式爆发。欧盟在这一关键时刻面临着对其长期以来对和平与区域稳定承诺的空前挑战。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战争加剧了欧盟在过去十年中经历的“多重危机”，这引发了学术界对欧盟研究领域的广泛兴趣。学术研究开始探讨这场冲突对欧洲一体化整体、欧盟治理方式和制度行为主体的影响。然而，迄今为止，尚少有研究关注欧盟范围内的媒体如何在欧盟自身应对危机的过程中从行为主体、叙事和政策的角度框定这一危机的。这种框架非常重要——因为在危机时期，媒体会向大众展示政治行为主体的竞争关系，从而发挥关键的话语作用。话语制度主义认为，媒体通过其话语赋权一些行为主体、议题和叙事方式，从而削弱其他主体的地位，这有可能改变权力的平衡和相对重要性。因此在俄乌冲突背景下对欧盟媒体报道进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对欧盟媒体报道的现有研究有三个方面的贡献。首先，文章将分析层面从欧洲国家内部媒体转移到欧盟范围的媒体；其次，文章将俄乌冲突作为欧盟多重危机的最新例证；最后，本文对现有文献的主要发现提出了质疑。文章以话语新功能主义框架，表明乌克兰危机导致了欧盟超国家行为体的话语赋权以及新功能主义叙事的日益突出。

为了检验欧盟范围媒体如何在行为主体和叙事方面话语性地构建俄乌冲突引发的欧洲危机，本文结合了话语制度主义（Discursive Institutionalism, DI）和欧洲一体化大理论（Grand Theories）的视角。话语制度主义将话语概念化为“传递观点的互动过程”，可以表现为框架、叙事和集体表征的形式。重要的是，叙事提供了对事件（包括危机）的具体描述，强调其性质、可能的成因、应对主体以及潜在结果。从这个角度看，危机是由强大的行为主体在话语中建构成某种类型的事件，因此需要特定的制度或政策回应。

话语制度主义进一步区分了两种话语形式：协调性话语（Coordinative Discourse）和交流性话语（Communicative Discourse）。文章将话语制度主义应用于欧洲一体化理论，可以得出三种理论观点，用以探讨欧盟范围媒体如何框定欧洲一体化的问题，并提出了相应的假设：

1. 话语新功能主义（Discursive Neo-functionalism, DNF）

新功能主义认为，欧洲一体化是应对外部性和跨国问题的理性解决方案。危机在新功能主义理论中占据核心地位，被视为区域一体化规模和范围扩大的推动力。危机会暴露欧盟框架中需求和现实的不匹配，从而引发社会压力，最终促进超国家机构的创建和形成。

假设1：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欧盟超国家行为主体和/或社会行为主体的作用；

假设2：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更多欧洲一体化和跨国团结的叙事。

2. 话语新政府间主义（Discursive New Intergovernmentalism, DNI）

新政府间主义将注意力从超国家机构转向成员国政府，认为后者是区域一体化的主要推动者。根据新政府间主义，欧盟在《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之后的一体化，更多依赖于成员国政府之间在欧洲理事会等政府间机构内的协调，而非超国家的政策制定。危机中，政府间机构往往成为关键决策者，成员国领导人通过协商达成共识。在媒体报道中，国家政府和政府间会议由于具有更高的新闻价值，通常比超国家机构表现得更为突出。

假设1：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欧盟政府间行为主体和/或成员国政府的作用；

假设2：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国家利益和/或道德风险的叙事。

3. 话语后功能主义（Discursive Post-functionalism, DPF）

后功能主义对欧洲一体化的前景持更为怀疑的态度，强调国家主权和身份认同冲突对一体化的约束。随着一体化范围的扩大，危机引发的政治化限制了欧洲一体化进程，在各成员国国内激化了对欧盟议题的争论。媒体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通过报道将国家议会、政党等行为主体的主张传播到更大的公众领域。

假设1：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国家议会和/或国家政党的作用；

假设2：欧盟范围媒体在乌克兰危机后更强调国家身份叙事。

本文采用了定性内容分析的方法，旨在通过竞争性理论检验来比较上文三种理论视角（DNF、DNI 和 DPF）的解释力。竞争性理论检验的核心是检验多个理论的实证性预期，以评估其相对解释力。文章使用Factiva电子报纸数据库，制作了一个代码本作为设定数据规则的结构化框架，收集并手动编码了截至2023年欧盟范围内的六家主要媒体的45篇文章。这六家媒体分别是Euractiv，欧洲新闻台（Euronews）, 《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 《政客》（Politico），路透社（Reuters）和《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本研究的分析形式为“框架分析”，即将框架转化为社会现实的观念。具体来说，框架分析的任务是揭示媒体文本中所强调的问题定义、行为主体的判断以及政策建议。

本文的框架分析提供了关于所选的欧盟媒体如何将乌克兰危机框定为欧盟危机的关键描述性见解，主要涉及行为主体、政策领域和叙事的显著性。文章编码的分析结果如下：

首先，大多数被分析的媒体将乌克兰危机框定为能源政策或安全与防御政策的危机。这些政策领域主要属于政府间合作的范畴。在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Common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CFSP）/共同安全与防御政策（Common Security and Defense Policy，CSDP）领域，立法行为不能采用超国家的决策方法，而是通过成员国政府代表在欧洲理事会(European Council)和欧盟理事会(the Council of Ministers)中的自愿协调来制定。在这些政策领域，欧盟委员会(European Commission)和欧洲议会(European Parliament)等超国家机构的作用相对次要。

Fig1. Percentage of coding density for type of actors by EU-wide media

其次，除《经济学人》外，其他五家媒体均强调欧盟行为主体的突出性，而非国家或社会行为主体。欧盟委员会是所有分析媒体中最被提及的欧盟机构，欧洲议会紧随其后。

Fig2. Percentage of coding references for EU institution by EU-wide media

第三，在国家行为主体中，国家政府是媒体报道中最常被提及的角色。相比之下，国家政党和议会的显著性要低得多。这一发现进一步削弱了后功能主义（DPF）的解释力。与此相比，新政府间主义（DNI）在强调国家政府角色方面有一定的数据支撑，但总体显著性仍低于欧盟超国家行为主体。

Fig3. Total number of coding references for type of national actors by EU-wide media

最后，在所有媒体中，“更多的欧洲一体化”和“团结”是最为突出的叙事内容。相比之下，“国家利益”、“道德风险”和“国家身份”等叙事的显著性较低。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对竞争性理论检验得出如下结论：话语新功能主义（DNF）的解释力强于新政府间主义（DNI）和后功能主义（DPF）；欧盟范围内的媒体在危机背景下，倾向于强化超国家行为主体的作用，以及促进更多欧洲一体化和跨国团结的叙事。

本文在乌克兰危机的背景下，从行动者、叙事和政策领域的角度，以媒体视角考察了欧盟范围内的欧洲一体化框架。文章发现，尽管这场冲突的主要领域被界定为属于政府间决策，但媒体的话语赋权为新功能主义提供了相对解释性的优势。

从理论上，文章建立在将话语分析工具整合到欧洲一体化理论的尝试之上，同时挑战了原有文献对欧盟问题媒体话语的描述。虽然有文献表明国家媒体的逻辑倾向于强调欧盟层面的政府间行为体、国家层面的行政行为体以及危机时期的国家利益叙事的重要性，但本文指出，俄乌冲突中，与欧盟相关的媒体话语除了强调欧盟的进一步一体化和跨国团结框架外，还赋予了欧盟超国家机构权力，而牺牲了政府间机构和国家行为体的利益。这一发现可能意味着，在欧盟新闻报道方面，欧洲公共领域和国家公共领域之间仍然存在着严重的脱节，各自按照不同的思路来构建欧洲一体化。同时，文章还表明，某一政策领域是超国家的还是政府间的，本身并不能决定与欧盟相关的媒体话语中授权的行动者类型或叙述方式。这很可能表明欧盟的超国家和政府间制度之间的界限正在迅速模糊，并出现了一种开放式、基于实践的治理模式。

Intergovernmentalism 

政府间主义

supranationalism

超国家主义

  Discursive Institutionalism

话语性制度主义

salience

显著性，突出

审校 | 丁伟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