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哲
风很硬,一刮,便露出山骨。
老马宽脸厚肩,拙口钝腮,圆滚滚的肩膀,不似手艺人,反倒像个糙人。手极厚重,覆着老茧,形若板斧。老马的行当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不难,在葫芦上火烩出各种画。这门手艺能上溯到清朝咸丰年间,最早用火烩在各种竹、纸、绫,乃至笋箨、葵扇上。经过几代人,开枝散叶地传了下来。手里的葫芦是个异形,歪着脖子,上宽下窄,画的莲蓬,无根无脉,只有莲蓬子,花托渐大,也歪着头,简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随形创作,形迹相依,可遇不可求。跟在老马身后的是个小僧,小僧下山有五个月了,依然持戒,只是不再上山。
小僧和老马相遇是在山上那座庙里。
小僧法号觉心,来这座庙里不足四年,刚满二十,还未受比丘戒,因口说不行,辩白不行,又不擅引经论,总被师哥觉空说是笨嘴拙舌,所以只能在寺庙里肩负着给年久失修的罗汉像上色的活儿。都是风吹日晒后的罗汉像,排列在配殿后的院子里,觉心日复一日站在木凳上描画着罗汉的五官。
庙不大,里里外外不过六个人,和觉心关系近的是觉空,觉空只比觉心大半岁,两个人都是沙弥,还未受持具足大戒,还不是比丘。四年前,他们跟着住持一起来到这座寺庙,当时水电都没通,两个人不得不跟着师父去山下化缘。觉空总被师父训“九孔常流不净,六根恣逞无明”,他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受比丘戒了,觉心问为什么,觉空说,守戒难,破戒会损福报,而做沙弥是不断增福报的,所以不做比丘挺好的。觉心知道,觉空那是在担心自己破戒。至于他自己,他没想过,他是孤儿,自小长在寺院里,起先是驱乌沙弥,寺院里晒粮食,怕被乌鸦叼走,于是就有专门轰赶乌鸦的小沙弥,以此得名。后来过了十三岁,开始学法,成了应法沙弥,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比丘戒。
除了觉心和觉空,庙里还有一个维那,还有一个老僧,因是后来出家,过了六十岁,只做名字沙弥,长期闭关。还有一个是云游僧,挂单在此,过了观察期,想继续留在庙里,问了住持,便入了单,但觉心他们和他不熟。
这个小庙就他们六个人,香客也少,鲜有人来讨吉。师父总担心下雨,庙在山里,师父说,挨过雨水,就要修路、修山神庙、供万佛,说罢面露难色,觉空听后看了眼觉心,觉心没理他。
临近晌午,来了个香客,在觉心上色的罗汉像前站了半晌,没有多说。这不稀奇,有熟门熟路的香客,便有初来乍到的香客。觉心扭过脸,看他一眼,见来者六十上下,脸敦厚,不高,手掌宽大,像蒲扇般垂着。不言语,只静静地看。过了晌午,便走了。
躺在床上,觉心和觉空说起那人,觉空不以为意,只道,“准是舍不得花香油钱,来此溜达的”。觉心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今天听师父的话了吗?咱们这个小庙留不住人,是大庙的梯子。要是下场大雨,再冲断山路,估计这庙更没人了。”觉空的话传过来,传进了觉心的耳朵里。
之后半个月,那人总来寺庙,未见得天天来,隔三岔五总是有的,与其他香客不同,那人进了山门,绕过主殿、法堂,直奔配殿外,径直跟在觉心后面,有时候凑近,有时候远远站在角落,只为看觉心给罗汉像上色。
某日,天浑黄,庙也显得浓酽,正值觉心给罗汉画眼睛,那人又来了,凑在跟前,停了片刻,待觉心把眼睛点画完,更上前一步,盯着觉心说,“这罗汉或许能画得更好。”觉心没有回头,听见那人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觉心觉得稀奇,草草搁下笔,回过身,双手合十,说,“唯愿得行自在,得法自在。”那人脸上多了笑模样,腼腆道,“我有门手艺,在葫芦上画画,想找人继承下来,不如你和我学一学?”觉心迷惑,不语,看向那人,只觉得稀奇,来寺庙的人多是求愿和拜忏,传手艺的还是第一次见,空了半晌,方想起,早早听人说过,这山下的村庄里有个能人,在葫芦上烩画,手艺巧夺天工,画出来的仙禽驯兽皆是火焰焰的,如火苗在蜡纸一样的葫芦皮上烧,栩栩如生。觉心跳下木凳,那人顿一顿,又问,“你是什么机缘来的这里?”觉心说,“我自小长在寺院,跟着一个老师父,后因做梦的因缘,梦见了自己出家,便从驱乌沙弥做起,前两年才来到这里。”觉心瘦弱的脸庞上两条细眉,极为清淡,仿佛永远挂着一点愁容,那人又说,“你先想想。”觉心急急地多问了句,“你家离这里远不?”那人摆手,说,“不远,出了山门,顺坡而下,到山下的村子,你问起姓马的那户住在哪里,都知道,或者,有条河,河边那户就是。”觉心双手合十,没再说话。
过了晚课,觉心到住持屋子里,和住持直说了白天遇到的事,说有个人打算教他手艺,又说自己想下山学艺。住持思忖片刻,说,“平白无故不会教你,难就难在‘继承’两个字上。”觉心疑惑,住持又讲,“既然是‘继承’,恐怕不单是学艺这么简单。”觉心欢欢喜喜道,“只是学艺,这还有假。”又说了自己下山依然持戒,为期一年,一定会按时回来。住持双眼低垂,轻道,“不住伽蓝,犯小戒。只要不脱僧袍,还算出家人。”觉心双手合十,起身,又被住持叫住,“你要记住并非坐在这里念经、参禅、打坐才是修行,你跟什么人就学什么,这叫熏习,做任何事情,如果能找到事物的真实,就能明了。”
僧寮在山腰,风大,半夜窗户作响。觉空知道觉心明天一早就下山,两眼盯着屋顶,胸口喧喧嚷嚷有一堆话,但他这次嘴巴严实极了,什么都没说。觉心故意翻个身,把床板压出声音,像是一句话,觉空忙接了过去,轻叹道,“你还会回来吗?”觉心说,“那是自然。”觉空的声音亮堂了许多,只问,“还记得咱们刚来时下山化缘吗?”“记得。”
天没亮透,阒然四野,觉心下山。
果真如老马所言,出了山门,下了山,在村子里只要提姓马的,村里人便知道,手指向西边,“前面拐过去有条河,沿河走,挨着的那户就是,极好瞅见。”觉心顺着河边走,蜿蜿蜒蜒,见一户人家,不大,棕色大门掩着,叩门,没声,再叩,传来一串脚步声,无人问询,只是安静地开了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毛头小子,至多二十,和自己年龄相仿,脑袋扁平,嘴巴周围一圈青,也不多问,只扭头往屋里走,走起来觉心才意识到,他右脚是跛的,高高低低,像自己跟自己在角力。觉心跟着往里走,听见屋里的干咳声,这声音熟悉。还没细想,就听见屋里一高声翻滚了出来,“我这儿好找吧?”果真是那日在庙里见到的手艺人,他面庞光亮,停在院子里,又说,“我姓马,你叫我老马就行。”觉心点头,又问,“那个人是谁?”老马脚步匆匆,未作停留,只顾将觉心往屋里引,嘴里咕咕哝哝道,“我儿,我儿。”觉心愣住,老马扬扬手,那小子便进了西屋,觉心心中诧异,老马既然有儿子,为什么还要找外人继承手艺。老马进门,把椅背上搭的手巾浸在盆里,攥紧,淌出哗啦啦的水声,抹了抹脸面,埋声说,“他有点傻。”觉心再看,见那小子从西屋钻出,站在院中,双手合抱一只葫芦,抬脸朝他笑,那笑是既温柔又狡黠的,颧骨突出,两腮瘪瘪,没肉,皮贴骨头,眼眶如重彩画布一般洇出血红,眸子铅灰,眼神匆匆闪过,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不尽如人意从那两只眸子里倒涌出来。觉心问老马,“他叫什么?”老马目光澄亮,郑重地说,“你就叫他小川。”说罢,放下手巾,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们出家人应该都知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公案。然而学什么,教得再好,都需要学生有悟性。”他转过身,隔窗觑了眼屋外的小川,喉咙里隆隆地响,咽了,只道,“那是块点不了头的石头。”
觉心不语,脑袋像被水洇住,须臾片刻,才看到眼前的架子上有几只葫芦,他凑过去,架子贴墙,后面是个不大的暗室,隔光且干燥,大部分成品都在里面。架子上摆的不多,若大若小的葫芦排了三排,正中位置是一只大的亚腰葫芦,龙头上缠鸿运当头,上面画有一幅《婴戏图》,群婴欢戏,颜色皆是素净的黄和静穆的褐,线条愚鲁,反倒衬得那些仙童婴孩分外纯然。看了半晌,觉心把肩头的背包撂地上,扭过脸看老马,问道,“都是您画的?”老马不响,起身过去,把手匿在身后,错开半个身子,跟着觉心凑在一起端端地瞧,停了片刻,又钻进后面的库房,拿出一只勒扎葫芦递给觉心,“勒扎的造型就多了,天鹅、如意、金蟾、花墩。”觉心捻起,细看,并不作声。
老马叫觉心拾了包裹,移至里屋,临窗贴着一张木床,老马上前,卷了被子,把褥子掀开,原是两张木板床拼在一起,如今又一分为二,他把里面的那张擩到窗边,拽了另一张至屋中间,从柜子里抱出一套被褥,放下,说,“你睡这张,他睡惯了窗边。”觉心知道,说的是小川。“吃饭了没有?”老马又问,脸上多了点光亮,觉心迟疑下,没接话,老马又说,“咱家条件有限,你和小川一屋,他糊涂,你就按照自己的作息,无妨。至于吃的,我准备咱们爷仨的,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规矩,要是不习惯,就自己弄,也无妨。”觉心听罢点头为是,跟着老马又出了里屋,寸着步子,问,“师父,我什么时候能画?”老马盯着觉心瞧,“不急,你先告诉我怎么称呼你。”觉心掸着脖子,红了脸,“觉心,是法号,也是我的名字。”他是孤儿,法号是他唯一的名字。老马说,“你也别叫我师父,叫我老马就行。”觉心听了,不大动,呆呆地看。老马从兜里摸出烟,坐下,点上,大口吸起来,又把胳膊悬住,避了一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我抽烟没事吧?”觉心摇头,老马笑了,手掌铺开,急急地说,“我平时就好抽根烟,也没别的爱好,实在是对不住。”细白的烟雾吐出来,腾起一片,顿一顿,又说,“既然住下了,就不着急,定一定心,画画这门手艺急不得恼不得,更何况是拿电烙笔在葫芦上画。”觉心听闻,顿时没了脉,老马似摸透了他的心思,把剩下的半截烟按在烟灰缸沿,起身,从库房里选了两只脱水的葫芦,递给觉心,说,“你先试试,至于画什么,放开手脚。”觉心匆匆接过,不敢违慢。
过午不食,觉心不用晚斋,这是他在寺院里养成的习惯。晚上老马和小川开饭,觉心就坐在饭桌旁,不动筷子,和老马说话。小川少言寡语,只埋头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眼睛通亮通亮的,不错眼珠地瞧,老马拍拍他的脑袋,轻道,“慢慢嚼。”小川筷子扒拉盘子里的饺子,喉咙里发出声响,吐了舌头去衔,叼住,馅儿里的热气腾出,烫得他缩回舌头,龇牙咧嘴,叫了起来,饺子滑掉,小川也抖搂着钻进桌底,觉心看呆,急急上前,老马扽他,说,“不要管他,他自己来。”觉心见小川抓了饺子,又爬起来,心下缓一缓,呷口水,面孔软了下来。
老马每晚都提个木桶,到小川床前,在空盆里浇上热水,坐下,替小川松绑鞋子,那鞋硬邦邦地砸向地面,小川便拦住,自己慢吞吞地脱袜子,露出那只跛足,脚趾收敛捏紧,形如马蹄,向内勾着,脚面奇高,骨头耸立,觉心才知道,他每走一步都是脚面着地,像是一记刺拳,狠狠捶击地面。老马把水温调好,捏了小川的脚入盆,厚实的手掌摩展开小川畸形的脚趾,揎起手,一遍一遍地擦,父子俩都不说话,显然这是每天都会经历的事情,像一块补丁已经被牢牢实实的针脚缝进了时间里,水汽升腾着,整个屋子都是湿漉漉的,带着一点倦意,还有一份异样的肃穆,那是讨生活者在命运面前特有的虔诚。
两张床中间隔着距离,觉心的床在屋子中央,小川睡在窗户底下,觉心每日早晚必持的修行一切照旧,早晨四点起床做早课,然后早斋、自修、出坡,动作极轻,寸着呼吸。小川睡在窗前,睡姿肆意,呼噜声翻滚,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觉心出屋,迎见老马,老马绕到桌子后面,叫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小块红绒布。觉心上前,不错眼珠地细瞅,绒布里面裹着一只细小得如嫩芽的葫芦,拇指肚大,四面玲珑,蜂腰处缠着一根红绳。“你见过这个吗?”觉心摇摇头,手指头伸过去,又缩了回来,这么小的葫芦上依然有画,是一只沙燕,行笔收束皆恰到其处,但尽显憨态。“这是草里金。《明宫史•火集》写了它:仍有真正小葫芦如豌豆大者,名曰‘草里金’,二枚可值二三十两不等,皆贵尚焉。”觉心听了哑然,老马悠悠道,“有这么一个就不得了,我指的是葫芦,这样的小葫芦在草里寻得,可是天意。”觉心屏住呼吸,发痴地看,“这画也好。”老马闻言,不语,拈一拈,耐着欢喜。觉心低头看,那幅小画如一小团火在手掌里烈烈地燃。“一笔一画,不能差得分毫。”说罢,老马又把那只幼嫩的葫芦裹上,“别让那小子看见,他看了我就讨不回来了。”老马眯了眼睛笑,不见愁容。觉心又问,“难吗?我指的是在葫芦上画画。”老马停了片刻,道,“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铅笔打草稿,然后火画,靠温度的掌控把烙印变深变浅。”
觉心听罢,转念又好奇起来,揣道,“画了葫芦拿去卖?”老马笑笑,接着摇头,脸上多了一点光亮,“不指着这些葫芦卖钱,有缘就卖,没缘就算了。”似乎看破,老马神秘起来,窝了窝脖子,悄悄说,“我有其他的生计,我会给人算命。”觉心听闻一愣,双手合十,轻念道,“得失在天,敬听天哉。”老马听了,急急地异声异气道,“我算命从不收钱,但能衣食无愁。”觉心等着他说下去,老马却停住,脸上有晦暗的阴影,“具体的就不多说了。”
一日,觉心走进院子,在树下徘徊,院子里四棵椿树,挂的却满是葫芦,颇有意思,观望之余,又见西屋的门虚掩着,回头看看,老马不在,便悄悄去了西屋,站在窗外,看见玻璃上挂了油彩一般,反射出醇厚的光,侧侧脑袋,看见光里藏着人影。是小川,他在窗下伏案画着画,玻璃上的浮土反射出细碎的光斑,试图遮挡住玻璃后面的轮廓,小川面孔柔和,笔在手中簌簌作响,出奇地投入,看不出病态,叫人甚觉稀奇,又看见他身后的架子上也有画好的葫芦,比老马那屋的还多,但多是坏掉的葫芦壳,因葫芦不完整,画自然也是随形所依,形迹相随,比如残碎的脸、折翼的鸟、歪脖的树……觉心看呆,一切都安静得叫人难以琢磨,好奇和狐疑混作一团,他想推门上前,又想到“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便迟疑了下来。
恰在这时,听见老马的声音,“自然界的这种亲近是很有趣的。”话从肩膀后头传来,觉心浑身颤抖,回过头,见老马不远不近地蹲在主屋的门口,仿佛已经在那里观察多时,接着起身摸打火机,点着一支,吐了烟圈,慢慢踅过来,觉心忙摆正身子,见老马走到那棵椿树下,拍拍树干,仰着头看头顶上的葫芦,顿一顿,手指头指天,“等长出来,就该爬架了,插架,搭架,我一个人可是忙不过来,疯长得厉害,你看看。”觉心看见,一根木棍,斜插于树下,藤随着木棍爬到椿树上。“这个就是引藤的,主藤留着,结一个果儿就得去一回尖儿,把其他的枝叶去掉,只留下果儿,让它继续长,长得更旺。”老马咬着烟,身后的小川照旧很安静,头也没抬,眼睛像要钻进那画中,觉心没了话,怔怔地站到老马身边。
“你瞧瞧,这个。”老马嗫嚅道,“大葫芦得用网兜兜住,要不就掉下来了。”觉心跟着老马的声音,恍恍惚惚,果真在繁叶中寻见,看得眼呆,一只浑圆饱满的葫芦,丰腴透亮,在光下闪着,近乎活物。他仰头细看,时间一点点过去,耳畔嗡嗡作响,夏日的热气滚滚而过,不知过了多久,觉心只觉得天旋地转,阳光颤动,回头再看,见西屋的门敞开,小川安静地站在身后,眼睛凝视着椿树上的那只葫芦,饱受沉默之苦的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慧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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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4年第12期)
选自《芳草》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王倩茜
本刊责编: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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