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种虽算不上怪癖,却也不能说是正经的趣味,就是喜欢看一个学者谈他非专业领域的问题,或者在某些场合讲起选择某个专业的原因。这差不多有点像专门去看别人的书房一角,能觉察到不少容易忽略的地方,比读很多正襟危坐的大部头更有收获。
手头这本王汎森的《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5月版),差不多满足了我上面的两样盼望。王汎森的主要研究方向,是15世纪以来至近代的思想史,这次却涉及诸多中西历史理论和非其专业领域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并在解说中梳理辨析历史的价值和意义,同时隐隐透露出自己习学历史的缘由。
除了简短的序,书中还有一个“导言:我们不可能取消前一刻”,强调历史必然与现时有关。接下来,是内容相关的五章,“日常生活中的‘历史思考’”“日常生活中的‘历史意识’”“历史与个人生命的模式”“如何读史?——从‘读者’角度出发的观点”“历史是一种扩充心量之学”。从章节设置不难看出,王汎森致力处理的,不是历史考证或历史叙事等专业问题,而是历史与日常生活和个体生命的紧密关系。
围绕上述问题展开讨论,内在应该有作者对史学发展的担忧,也即现代史学跟人生和价值脱离关系,变成了冷冰冰的学问。本书要做的,差不多是补偏救弊的工作:“回顾过去近一个世纪的史学发展,人们经常感到:专业史学的进步与历史对日常人生的导引往往形成反比。何以历史变得没有明显的用处,我认为有两部分的原因:一、传统史学以及近百年来史学的典范逐渐失去笼罩力;二、当代史学发展中的若干层面,把历史与人生拉得愈来愈远。相较于传统派史学或左派史学因为明火执仗地鼓吹某些价值或指出未来方向,现代专业史家恐怕需要从一个全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一些被丢掉将近一个世纪的老课题——历史对人格的培养、对价值及方向的引导、对治乱兴衰的鉴戒作用等。”
抛弃对人格培养、对价值引导、对现实镜鉴的作用,史学还剩下些什么呢?恐怕只有孤零零的事件,与个人无关的他者故事,弄不好就会陷入虚无的可怕深渊。关联着人生和价值的历史,或能稍稍克服一点虚无,像迈克尔·奥克肖特说政治行为那样,在某些可能的瞬间起到支撑作用:“当人在从事政治行为时,就仿佛在一个无垠无界、深邃无底的海洋上航行。在此海上既无港湾以资屏蔽,亦无浅滩可供下锚;航行既无起点更无目的,一切所努力者仅求平稳地漂浮着。这海不但是朋友,亦是敌人;而此际航行的要领乃在于利用我们所享有的传统中所蕴含的资源与启示,来克服每一个惊惧危疑的时刻。”
历史不会天然跟人生建立关系,需要生活在当下的有心人付出应有的努力,“我们习惯于认为历史知识会自动传续下去,而忽略了一旦不重访或重建历史,历史便不存在”。在不断的重访和重建中,才能形成王汎森定义的历史意识,也即“努力使历史上的成为此时此刻现实中的同时性(contemporary)的意识”。只有如此,历史才不是风干的往事标本,而是跟现实直接相关的温润时光:“‘过去’是一个层层累积的巨大混合体,同时‘现实’也在不停地奔流——我们不知它是否在朝某个唯一方向奔流,也不知道它是否是同一条河流在奔流,但是我们要设法让‘过去’与‘现在’形成一种同时性。”
有了这种同时性,历史才不再是悬置价值的过去,也不是无关人生的事件,而是变成了书名所言的“扩充心量之学”:“我们的内心像是一卷可以使‘万有’成像的底片,而读书穷理,包括读史,是在照相——在底片上曝光留下各种影像。但是一定要在暗房中用药水冲洗,才会有漂亮的照片。‘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也就等于是我们努力地在‘心量’(底片)上积贮古往今来的史事(照相)。最后,这些史事是否形成我们的‘同时代性’、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参照框架,还是由我们自己决定(冲洗)。”心量扩充之后,在某些特殊情形下,人才能作出相对可靠的决定,如德罗伊森所言:“历史知识有非常实际的功能。这个功能并不在于它能指示具体的行动。它的功能在于,经由扩大人们自我认识的历史视野,进而提升行为能力,以及开启更多行动的机会。”
所有的可能也只是可能,即便把历史同时性,并因为读史扩充了心量,人生难免还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境,其中大多数甚至跟以上的谈论毫无关系,更不会因为读过历史就有了解决方案。这甚至都不能称为悲观,只是人的基本情形而已。如果从这个方向来思考,所谓扩充心量、提升行为能力的说法,是否有点高调了?谈论一门具体学问的作用,某种程度上只能说给那些有耳能听的人听,范围一旦扩大,误解和困境便随之而来。其实,不妨把上面的意思看成王汎森的用世之心,他用积极的方式表达着对历史和人世的担忧,而对他自己而言,习学历史根本用不着任何外在理由。
认真说起来,作者也并没有在书中说起自己选择历史学科的原因,不过,有些文字里,还是不免透露出一些消息。第二章《日常生活中的“历史意识”》中,王汎森写到自己读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的乐趣,跟任何现实益处无关,“读许许多多的历史书,最重要的也是一种‘知’的乐趣与满足。更何况读古往今来许多史书,本身便是极大的美感与享受”。古之学者为己,欣然自得,应该最能体现“学而时习之”的要义。
书近结尾,引了一句奥古斯丁(上图)的话,“我在田中辛勤劳作,田地就是我自己”。对作者来说,“读史便是在田中辛勤劳作,而田地便是我们自己”。稍微引申一点,是不是可以说,读书或做事都可以看成在田中劳作,我们自己就是劳作是否有效的显然成果。从这个意义上看,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首先便是扩充自身心量之学。推己及人,建立在自身基础上的结论才最具说服力——或许,这才是本书带来的最大启发。
作者:黄德海
文:黄德海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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