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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陪堂客一起去深圳出差。
在很多人眼中,深圳是一座新兴的城市,它的历史起源于“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在深圳还有一座宋代的皇帝陵。南宋最后一个皇帝赵昺,被陆秀夫背着在崖山跳海自尽,尸身被人收殓之后埋在了深圳的赤湾。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唯一一座还保存着的宋代皇帝陵,北宋的皇帝陵在巩义被女真和蒙古人毁了,南宋的皇帝陵在绍兴被杨琏真迦毁了,投降的宋恭帝在西藏出家之后死得不知所踪,在海上得肺病死的赵昰据说埋在了香港的大屿山,但是一直没找到墓葬。不管赤湾的这座“少帝陵”里面有没有埋葬着赵昺,至少它今天看起来还是保存完好的。当然,这个墓葬其实也是大清灭亡的那一年,由赵氏皇族的后人在埋藏遗骨的原地修建的。深圳距离崖山并不远,第二天我们租了一个车,开车去了江门市新会区古井镇的官冲村,这个学习宋史的人永远绕不开的地方。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战已经进行到无可扭转的败局,陆秀夫背着赵昺投海自尽。祥兴,是南宋的最后一个年号;赵昺,是南宋最后一个皇帝。不久之后,南宋的最后一位太后杨太后得知了赵昺的死讯,投海自尽,成为整个大宋王朝唯一一位殉国的太后。特别需要告诉大家的是,北宋的最后一个皇帝宋钦宗是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二月初六被金国剥夺帝位的,也就是说,北宋和南宋都亡于二月初六。赵昺在崖山的驻跸之处已经修建成了一个景区,景区不要门票,只要10块钱的停车费。景区的大门,就是一艘大船的造型,很容易就让人想起七百多年前那一场终结一个王朝的惨烈海战。这里曾经是赵昺当年生活和学习的地方,但是里面供奉的主神并不是南宋的最后一个皇帝,而是杨太后。其实我也能够理解,相对于这个七八岁的小皇帝来说,杨太后在这个流亡政权里的话语权和作用更高,虽然她自己性格也很懦弱,当了太后之后都不敢对大臣们发号施令,连自称都是“奴”。但是她以一个淑妃的身份,带着宋度宗的两个儿子南逃,在兵荒马乱、惊涛骇浪之中将南宋的政权苟延残喘了三年,最后以身殉国,正与她懦弱的性格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而她自己的坟茔,就在距离崖山祠几百米的官冲村里,没有墓碑,没有神道,甚至没有停车场。当说不说,里面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新建的,有一些明清时候的石碑或者牌匾,也在经历过抗战之后残破不全,包括那块颂扬文天祥的“天地正气”匾,也只剩下前三个字。就像这块残匾一样,我们在评论一个王朝末路的时候,往往都喜欢说“气数已尽”,仿佛“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逃不离”。其实,不管是北宋的覆灭还是南宋的覆灭,都不是气数,而是皇族尤其是皇帝自己搞出来的。政治上的腐败、经济上的贪婪、军事上的孱弱,你能说这是“气数”吗?是大宋王朝自身制度上的缺陷,才导致这样的危机不断在历史里重复。王安石希望通过熙宁变法来挽救北宋王朝,贾似道希望通过公田法来挽救南宋王朝,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不但挽救不了朝廷,更挽救不了万千百姓。崖山祠的最高处有一座三层小楼,名字叫做望崖楼。站在楼上可以看到正西方的崖门水道。我们登上望崖楼的时候正是午后时分,太阳照着面前那一片水域,一艘艘货船悄无声息地驶过,安宁而慵懒。七百四十五年前,这里聚集了几千艘战船,南宋和大元的几十万军民在这里以命相搏,战后海面浮尸百里,赵昺的尸体据说随着洋流漂到了深圳。相对于其他北方民族的皇帝来说,彼时的大元皇帝忽必烈其实还算仁慈,他在金莲川幕府汉臣的影响下,不再像他的前任那样以抢劫和杀戮作为战略目的,而是准备像汉人政权那样统治这一片区域。至少屠城的事情,在忽必烈主政期间少了很多,连钓鱼城这种打死(存疑)过蒙古大汗蒙哥的城池,都能够保全全城军民的性命,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也算得上温情了。普通百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不过就是求一个生存而已。单以此论,忽必烈强过他的不少同行。坦白地说,游完崖山之后,我整个情绪并不是那么高涨。当然,我并不是为了大宋王朝惋惜,我此前说过,我只是读宋史,我并不迷恋宋朝,并且不迷恋任何专制王朝。不管是官方正史,还是士人笔记,还是大臣奏折,里面都记录了宋代普通百姓的凄惨生活:税役沉重,官员腐败,对内镇压的时候很能下死手,对外作战的时候提不起精神,一遇到天灾人祸,百姓轻则流离失所,重则易子而食。北宋灭亡的时候,开封被围饿死了很多人,城里水渠的水藻都被捞起来吃完了,但是宋徽宗还能优哉游哉在宫里用膳。南宋灭亡的时候,杨太后投海殉国,七百多年后还有人建祠堂纪念她。但是崖山海战之后,“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他们其实也应该被我们记住的。“十余万浮尸”这个冷冰冰的数字,对不起这一群殉国的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