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长书 |《去老万玉家》:英雄之旅,或美少年的启蒙历险

2024年,中国作家网特别开设“短长书”专栏,邀请读者以书信体的方式对话文学新作。“短长书”愿从作品本身出发,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也愿从对话中触及当下的文学症候,既可寻美、也可求疵。纸短情长,我们希望以此形式就文学现场做出细读,以具体可感的真诚探讨文学的真问题。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去老万玉家》是张炜的一部匠心大作,接续着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贯的奔涌的诗情。胶东半岛上,从一次启蒙的回乡里,梦中桃源或地狱魔窟的交杂图景徐徐展开。小说的语言古朴典雅,人物神采奕奕,如张炜说,“人的气质和神采,最终是心灵的问题,几乎没什么例外”。“短长书”第13期,批评家赵月斌和陈培浩对张炜小说中冒险、传奇和历史感敏锐捕捉,为我们再现了那场少年的历险,与那些英雄的“失败”之旅。

——栏目主持人:陈泽宇



本期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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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老万玉家》,张炜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3月出版。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入选作品。


从广州同文馆回半岛探亲的青年舒莞屏,回程突遇风暴,借轮船延误之期完成恩师重托,前往声名远扬的万玉大营,由此开启步步惊心之旅。


从热血沸腾的崇拜到摧肝裂胆的悲绝,从无法抗拒的诱惑到深冤凝结的仇雠,九死一生,舒莞屏最终冲出魔窟罗网。


这是一个韧忍和藐视、周旋和看破、决绝和撞碎的青春故事,一部艰难完成的世纪骄子传奇,一场迟迟到来的男子成人礼。此旅之后,未来将不存任何奢望和侥幸,更不再胆怯和畏惧。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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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我的原野盛宴》《寻找鱼王》《艾约堡秘史》等20余部,诗学专著多部,诗歌作品《不践约书》《铁与绸》等。作品获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俄、西班牙、瑞典、意大利、越南等40余种文字。



短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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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月斌


赵月斌,批评家、作家,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发表文学批评和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出版《沉疴》《张炜论》《迎向诗意的逆光》《暧昧的证词》《雨天的九个错误》等小说和学术著作多部。曾荣获泰山文艺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多种奖项,入选山东省“齐鲁文化英才”。

培浩兄如晤:


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因一本书相识实属有缘。中国作家网约我们谈一谈张炜先生的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下面就直接入题,说一下我对这部作品的看法。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炜因《古船》一举成名,此后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至今已有两三千万字作品行世,成为当代中国最具影响的作家之一。《去老万玉家》是他的第二十三部长篇小说,其创作灵感来自早年研读地方史料的经历,为了让这颗种子萌发长大,作家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审慎的劳作,最终完成了这样一部“抡圆之作”。一位写出了《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独药师》的作家,他的每一部新作大概都要和“旧作”对抗,《去老万玉家》自然也在寻求突破,就其题材和语言来看,这部作品确实体现了张炜的“拓进和蜕变”——他采用了一种古雅的语体方式,写出了一部带有留风遗韵的前朝传奇。所以,你会看到,就题材而言,《去老万玉家》像是一部取材于一百年多前史实的历史小说;就辞采风格而言,它又像是一部才思瑰琦、抒情写志的文人小说。
相较张炜以前的作品,这部小说的确有着别样的面目:它不同寻常,甚至荒诞不经,虽然立足于史实,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写出了“一镜到底”的亲历感,却让你觉得,实有其人的“老万玉”,简直就是一个魅惑众生的冷艳女妖;言之凿凿的“老万玉家”,完全就是一个怪物云集的鬼域魔窟。这部以清末民变为依据的现实主义小说,充满了哥特式小说的“超现实恐怖”。主人公舒莞屏到达的河西地界,正是一个哥特式的怪诞之地,他在这里不但遇到了危险和暴力,还经受了色诱,遭到了囚禁。“万玉大公国”的神秘场景,舒莞屏的奇异遭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东方风格的哥特故事。
当然,张炜并不是要写一个吓人的恐怖小说,去掉它的哥特式外壳,《去老万玉家》的重点还是美少年的“历险”。就此而言,一向尊崇“纯文学”的张炜似乎有意戏仿了一部具有浓郁猎奇色彩的冒险小说。作为后现代主义最基本的表现方式,“戏仿”早已超越了“滑稽模仿”的范畴,不再是那种照着葫芦画瓢式的文字游戏,而是“一种带有临界距离的仿制,旨在借用极为相似的内核表达反讽之意”,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深刻反映作者创作理路的重要工具。就此而言,《去老万玉家》也可以说是张炜的一次反弹琵琶的文学实验。既是冒险故事,当然少不了惊心动魄的英雄之旅。即如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神话中的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舒莞屏显然也走过了“启程—启蒙—归来”这样一条标准的成长之路。然而通观舒莞屏的历险故事,你会发现,这位美少年的冒险经历,几乎就是失败接着失败,根本没有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英雄之举。所以,《去老万玉家》的表层,是一部完整的“少年英雄历险记”,讲述的却是一场失败的“英雄之旅”。虽然舒莞屏只是侥幸拣回了一条小命,却能迎来完美的结局:历经磨难的“美少年”,终于化失败为胜利,完成了自己的“成长礼”。
看到主人公终于走向“成人”,《去老万玉家》又似乎演变成了成长小说。所以把它评价为“一部发生于十九世纪末的‘西游记’”、“将‘青春期’点石成金的‘历险记’”自然顺理成章;或者称之为“拔节之痛中的成长”、“一封写给青年的‘长信’”、“时代巨变的激流中,青春生命的成人礼”等等,也是最为方便快捷的顺势读解。可是在我看来,如果只是看到一个排除万难,逃出生天的西游英雄,恐怕并不足以勘透这场冒险的反向意味:“美少年”确乎身负“使命”,可他对那使命并不知情;确实一再历险,但是几无一处正面对抗,更无一处战胜险情;确也得到了某种“启蒙”,但也不过是刚刚明白了一点点“革命”常识。总之,舒莞屏既不像唐三藏那样本就是佛心笃定、方向明确的金蝉子,也未像孙行者那样遇妖杀妖遇魔除魔终于修成“正果”,这位“西游英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长了一副“美少年”躯壳的假唐僧——当舒莞屏把救他脱困的小棉玉比作孙悟空的时候,更可印证他的孱弱和天真。所以,即便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即便是粘上了假胡子,即便是变成了以假乱真的“大人”,舒莞屏仍旧没有渡过心理的“青春期”,他只是顶着一身伪饰回到了原点,还是一个没有完成个体化历程的“永恒少年”。所以,《去老万玉家》最终颠覆了它所戏仿的英雄冒险小说,为我们呈现了一场失败的历险,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一位不堪托付的病态英雄。
回头再看“美少年”舒莞屏的人设,如同工笔重彩的卡通形象,他的全部经历,更像是一个童话人物的梦中奇遇。所以这个冒险故事有如一部气象俨然的童话剧,从头到尾都是在一板一眼地假戏真唱。那种字斟句琢的叙述语言,那种放诞浮夸的故事情节,仿佛一切都是真事隐去的末世史实,又都是无凭无据的假语村言。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算“美少年”真的拥有“一镜到底”的长镜头,恐怕也是一个破碎的魔镜,就算他亲临了第一现场,看到的也是一个扭曲变形的异质世界。《去老万玉家》以矫饰现实的方式抵及了恐怖阴森的现实,简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暗黑童话。张炜只是通过美少年的第一视角,揭穿了那片黑暗之地的黑暗之心。
其实,单就“万玉大公国”的邪恶本质来说,也可以把《去老万玉家》看作一部反乌托邦小说。“人想把国家变成天堂时,总是把它变成了地狱。”乌托邦的尽头,很可能就是罪恶的深渊。这个妄图复活祖宗霸业的“理想国”,竟是万劫不复的恶托邦。万玉大公和她的“国师”冷霖渡,不就是“救世主情结”与“马基雅维利主义”拼接成的双头怪胎?从将军、总管、提调到下级兵士,哪一个不是被“丛林法则”豢养出来的食人生番?所谓“圣女”转世的老万玉,不过是反噬众生的恐怖女神;她所据守的“大城池”,不过是盛行“说谎、抢劫、杀戮、交配”的邪恶之地;她所倚仗的“举义”者,不过一帮嗜血斗狠的乌合之众。装神扮鬼,操弄权谋,推崇暴力,弱肉强食,黑白不分,藏污纳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种种倒行逆施的非人之举甚至比清廷“鞑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可悲的是,老万玉的无数“家人”却把他们的活地狱当成了黄金铺路的“吉祥地”。所以小说也只能借助“美少年”的觉醒和背叛,拆穿了老万玉的桃源幻境。
此外,或许还可以把《去老万玉家》看作“历史编撰元小说”。按照琳达·哈琴的定义,这种形式的小说“既具有强烈的自我指涉性,又自相矛盾地宣称与历史事件、人物有关”,《去老万玉家》大概也具备上述特征。一般的历史小说通常会注重演示历史进程,竭力营造一个真实可信的虚构世界,并且要借助真实的历史人物证明其虚构世界的真实性,历史元小说却可以放开手脚利用或篡改历史记载的真相与谎言,以“对过去的消遣”虚构出一段真真假假的历史故事。无论从形式还是从内容上看,《去老万玉家》都是一部“纯属虚构”的小说作品,但是作者却表示“虚构能力往往不如实际发生”,一再强调小说的历史真实,比如老万玉“确有其人”,清末民初的某些悍匪确曾“窃辖一方”,“于残酷压榨的同时,还试图采用洋化建制,在文化上有所作为”。为了更加切合实际,作者不仅编阅了大量史料,还曾深入到曾有土匪盘踞的地区实地考察。正因如此,我们不仅在小说中看到了有据可查的历史事件(比如辛亥革命)和历史人物(比如革命党党首),而且看到了完全可以还原到实处的地理空间(比如“大公国”的势力范围即在胶莱河以西至黄河入海口地区,北到渤海南至艾山、昆嵛山一带)。美少年舒莞屏这个纸面上的文学形象分明是在真实的历史时空中完成了一场虚构的历险。《去老万玉家》正是以历史编撰元小说的方式,重构了一个具有多重维度的异质空间。
总之,《去老万玉家》大可看作一部杂糅多种小说类型的全息文本,它就像一个包含多个折射面的多棱镜,会让不同的读者看到不同的镜像。对批评家而言,如何评价这部小说,肯定也会是看法迥异。我只是试着找了几个方便入口,说了说粗浅的印象,权当抛砖引玉,期待培浩兄高论。


 顺致

冬安。

赵月斌

2024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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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


陈培浩,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获首届雪峰文论奖、第十一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当代作家评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论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新批评奖、福建省社科奖、百花文艺奖等奖项。近年已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重要学术刊物发表论文近百篇。已出版《碎片化时代的逆时针写作》《歌谣与中国新诗》《互文与魔镜》《正典的窄门》等著作多部。

月斌兄:


展信佳!读罢兄关于《去老万玉家》的来信,后悔不迭,不该贸然答应陈泽宇兄的邀约。兄对《去老万玉家》的阐释全面、深入,观点很有启发,耐人寻味。兄珠玉在前,感到自己实在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话了,只能硬着头皮,不揣浅陋,信口开河,月斌兄有以教我!

    言归正传,关于《去老万玉家》,我有几个观察角度:一、老万玉与历史的关系;二、舒莞屏与历史的关系;三、作家张炜与舒莞屏的关系。下面我就上述三方面简单展开。

    老万玉与历史。老万玉无疑是小说中极重要的人物,不仅其自身形象内涵值得考察,老万玉身为土匪却充满传奇色彩,她所代表的土匪群体与中国近现代史所构成的关系也值得关注。不妨说,老万玉从历史中来,这一点很重要,锚定了这部颇具传奇色彩的小说的历史和现实底座。张炜提及,他年轻时便察觉到土匪于中国近代及近现代史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1981年翻阅史料,土匪相关内容带给他极大震撼。像一位赵姓女匪将一村男女老幼七百五十余人全部屠杀之事,令人触目惊心。“清末民初土匪群体的规模与形态发生的巨变,现代性转型,政治诉求,域外元素,西方武器,等等,这与辛亥革命前后发生的东西文化交融有关。土匪不仅拥有从洋行等处购入的世界最新武器,而且有国外归来的留学人士。”张炜发现,部分悍匪在势力范围内除了压榨掠夺,还尝试洋化建制,在文化教育上有所动作,既印刻典籍,还组建“大学”,这些现象都值得深入探究。小说中,老万玉是一个被涂上浓重的传说的妆容的人物,舒莞屏这样的理想青年,几度对之颇多幻想。最初窥见老万玉真容时,顿感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此后与老万玉有了接触和交往,也对其寄托着幻想。因此,月斌兄认为老万玉家在小说中具有很强的隐喻性,作品可以作为“反乌托邦小说”看,我也有同感。老万玉不是一般性的传奇土匪,正因她镶嵌于历史之中,具有现实典型性和代表性,小说才有了更广阔的现实背景和阐释空间。

   在20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长河里,土匪形象的变迁颇为引人注目。早期土匪多是臭名昭著的存在,中国现代文学阶段,很有名的土匪形象并不多见。“十七年文学”中的座山雕,是典型的反面土匪形象。80年代,莫言笔下的余占鳌则独树一帜,其形象开始获得正面性,不仅充满雄性气息,在抗战中尽显热血男儿的本色,这一形象也承载着莫言对民族力量的想象与寄托。在90年代的文学和影视中,可以看到余占鳌形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相比之下,《去老万玉家》的土匪形象于传奇之中,更多保留历史的现实性。可见,张炜的历史观具有很强的现实感。

    接着谈舒莞屏与历史的关系。小说围绕舒莞屏去老万玉家的历险展开,由于老万玉这一形象被镶嵌于历史底座之上,去老万玉家的舒莞屏也便建立了一种与历史的隐喻性关系。老万玉是近代历史深处的重要人物类型,她与历史的关系主要是现实性的。在老万玉家历险的舒莞屏则在隐喻意义上具有在历史迷宫中闯荡的寓意。推而广之,20世纪那些有志于开天辟地的革命者,谁不是在历史的迷宫中历险呢?舒莞屏对历史深处的声音极为敏感,起初他对老万玉怀着传奇化、乌托邦式的憧憬,想象其为英气逼人的豪杰形象。然而初见老万玉,只是一个瘦小、黢黑、貌不惊人的模样,这使他内心充满失望与绝望。但随着在老万玉家经历的推进,他经历了从困惑到认同再到醒悟的心灵历程,这无疑是青年主体在历史中探索、觉醒的生动寓言。《去老万玉家》让我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少年派的人生在一场奇幻漂流中成长,其背景是脱历史化的。《去老万玉家》则在历史的具体性中展开,这种现实性和隐喻性的结合也是颇有意思的。

    再谈张炜与舒莞屏的关系。我们知道,有些人物就是作者自身的投影,作家与人物缔结的是一种深度的认同关系。人物作为作家“我”的分身,往往具有更强的感染力,但一些作家也只能进行“我”式表达,塑造“我”式人物。另有一些作家,他和人物之间建立的是等距关系,人物不论主次,都只是他戏中的道具,这也带来另一个问题,缺乏认同,很可能就难以深入,不能真正获得人物内在的深度和震颤感。当然,好的作家笔下人物形形色色,多种多样,有些与他建立认同式关系,有些则是反讽式甚至批判式关系。

    回到张炜与舒莞屏之间的关系,这并非简单的认同甚至自传式的关系,舒莞屏不是张炜,但舒莞屏也是一部分的张炜。上面说到,舒莞屏是一个带着理想和迷惘,勇闯历史迷宫的青年主体。闯完之后,他并未获得彻底的升华,作者没有完全卸下他身上的理想和迷惘,既没有用理想解决了他的迷惘,也没有用迷惘取消了他的理想,这是最有意思的。这意味着,他仍要走下去,去完老万玉家,他可能还要去老千玉家,老百玉家,他注定了要是少年浮士德。在此意义上,舒莞屏是张炜,也是千千万万的青年人。张炜通过舒莞屏历险记,深入剖析历史、人性、理想与现实的复杂关系,同时也赋予历史主体以鲜明的青年性。一个资深作家,既有对历史复杂的理解,凝视苍老的历史时,仍有着青春的理想和激情,仍葆有一份不可剥夺的求真求善而产生的茫然,真不容易! 

    拉拉杂杂,书不尽言,言不及义,盼有机会当面向月斌兄请教!                                              

陈培浩 谨上

2024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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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单小菁

编辑:刘雅、邓洁舲

二审:张俊平

三审:王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