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钢琴家齐默尔曼对到中国演奏有些犹豫,一部分原因是观众拍照很焦虑。
上海东方艺术中心。开场前3分钟,场内几无虚席。以往喇叭里提醒关闭手机请勿拍照都简短,今天一个沉稳的女中音宣读了长长的五点“观看细则”,允我概括如下:一、本场音乐会的演奏家对台下拍照很敏感、会导致情绪紧张,甚至可能中断演出。全场演出(包括上台、演奏、谢幕、返场、离场)都严禁拍照录像;二、手机静音并关机,放入包中,勿握在手中,以免发出噪声;三、演奏家对噪声很敏感(包括咳嗽声),故在音乐厅入口备了润喉糖、饮用水,还有口罩,以防范咳嗽;四、乐章之间切勿鼓掌(屏幕上更精确的提醒是,演奏家未弹完最后音符观众别动手);五、管住你的小孩。
这位“敏感”的演奏家正是红遍全球的波兰钢琴家克里斯蒂安·齐默尔曼(Krystian Zimerman),1975年第九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首奖得主。观众席里,一开始还有人嬉笑调侃。通知完毕,场内空气开始凝固,静得只听见克制而紧张的呼吸声,全场像是一个巨大的肺,狠狠地憋住了。
我常去东方艺术中心看演出。它常年上演颇有品位的古典音乐节目,国际一流演奏家、指挥家频繁到访,近期就有钢琴家阿格里奇、王羽佳、大指挥家蒂勒曼、捷杰耶夫、库伦奇斯。一个国际大都市,标志之一就是看大艺术家是否经常在此地出没。
不过这几年在国内听音乐会,有时也令人紧张窝火,甚至有神经质反应,比如白花花的手机屏/偷偷录影(有时也挺公开)/说话/吃零食/衣服的摩擦声/手机铃声骤响,只能心里默念拜托。咳嗽是生理反应,只能宽大处理,本人也是咳嗽的惯犯,总是竭力挣扎憋住。实在不可抗力时,就期待铜管乐或定音鼓帮忙,找个震耳的当口,偷偷咳出去。
据说,齐默尔曼对到中国演奏有些犹豫,一部分原因是对音乐会现场观众拍照很焦虑,在世界各地都如此。他天性极度敏感。2013年他在德国一场音乐会遭“偷拍”,让他“战战兢兢”。在国外他也有过因观众拍照而中断演出的先例。后来与上交音乐厅签订演出合同时,齐默尔曼坚持“不希望有人在未经许可情况下,擅自摄影及录音录像”。为此上交音乐厅专门定制了上千只手机袋,供观众寄存手机。
中场休息,我特地去入场口找“噪声杀手”,一个玻璃碟里有“胖大海”“枇杷”“金银花”等三种口味润喉糖,可谓用心良苦。我拿了几粒,以备后患。记得某年在伦敦阿尔伯特音乐厅听巴伦博依姆指挥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只买到最高层环廊的站位票,居高临下离舞台近百米。环廊上有几位老者,或站着或席地而坐,手上捧着厚厚的总谱,或摊在地毯上。想必他们是有意躲到此地,远离舞台中心,生怕打扰其他人。
上海音乐史应该记录齐默尔曼这场独奏会:2024年12月5日,东方艺术中心。那天恰好是他68岁生日。更有意义的是他自曝“性格敏感”,给上海乐迷们做了一次“规矩”,收获了上海音乐会收听史上的一个奇迹:演出时几无噪声,全场无手机拍照、演奏时甚至未听得一声咳嗽。乐章的间隙,观众则突然间狠狠地“报复性咳嗽”,响成一片,倒是颇有喜感。那晚不少观众或许受了点惊吓,就像小辰光被家里大人或者老师“做规矩”,有点应激反应,甚至兴奋。
两天后,我又去东艺,这次是听王健的大提琴独奏(与钢琴家薛颖佳合作),场内恢复了例常的观看须知,“胖大海”等特供润喉糖还在,场内出奇地安静。作为观众我更享受这场,席间呼吸均匀,偶尔有咳嗽,物品掉落,台上钢琴翻谱的窸窣声,返场时观众手机抢拍几张照片,也无伤大雅。但仍要谢谢齐默尔曼给观众“做规矩”。上海人向来相信“规矩”,也相信“做规矩”。(张力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