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
人间至味是清欢,白豆花儿和红豆腐就是我们那些年的美食清欢。
做豆花时,父亲减去了灶膛里多余的柴火,让豆浆不再翻滚。母亲开始往大铁锅中均匀抖洒石膏水。不一会儿,那一汪原本黄白的豆浆慢慢变得淡绿清澈了,松松散散的豆花也魔术般沉淀析出。母亲轻轻舀出一小盆白玉般的豆花儿。此时,柔弱的浆水,已经站立成挺拔的姿态。这座白玉一样的小山,就是我们的午饭。母亲双手捧起一个筲箕,在锅中反反复复不轻不重地按压,压实了,抄起菜刀横平竖直走几刀,那些豆花儿又蜕变成一方方豆腐。父亲早已准备好一块新抹布,摊在大筲箕中。母亲捞出豆腐块儿,把它们逐一平铺在抹布上,那一方方“白玉”似乎瞬间明亮了四壁黢黑的厨房。
豆花儿只是“一顿鲜”,豆腐才是老家餐桌上经久抵事儿的。豆腐切片,菜籽油烧烫,煎成“两面黄”,能放十天半月不坏,做蒜苗回锅肉时放上几片,若绿锦上添金花。豆腐不煎,哪怕只是与白菜一道做成素汤,也清清爽爽。
豆腐舍不得全吃完,父亲还要留下一些做红豆腐。把大块的豆腐改刀,铺在洗净晒干的稻草上,再盖上一床厚棉絮,不出几天,毛茸茸的白絮便爬满了整个豆腐。父亲用筷子小心夹起霉豆腐,先过白酒,然后放进调配了盐巴、花椒面、辣椒粉的盆里轻轻滚几圈,一块乳白的霉豆腐就成了红豆腐。装坛,掺入熟菜籽油,密封好,等过年的腊肉吃尽,蔬菜也青黄不接时才取出一两块,闻着臭臭的,一筷头进嘴,却奇香无比。如果保存得当,一坛红豆腐能紧紧巴巴对付大半年,它为我家大半年寂寥而寡淡的白饭着色,让生活多出聊胜于无的微弱色彩——父亲最是懂得普通人家过日子需细水长流的生活秘籍。
偶尔,也有敞开肚皮吃豆花儿的时候。外婆家在我们宋家坝上头的泡桐崖,不远,但那里地势高,渠水难上去。外婆家与我家恰恰相反——她家田少地多。地多,点的豆子就多。记忆中,每年冬天,外婆总要喊我们去她家磨两次豆子,不做豆腐,只为饱饱地吃两顿嫩豆花。父亲和母亲忙完一天的活儿,夜幕降临了,才背着新碾的米匆匆赶去。父亲知道外婆家田少缺米,每一次,不用母亲提,父亲总把米背篓装得满满的。昏黄的油灯下,外婆、舅妈、母亲有一搭没一搭拉着家常,父亲和舅舅慢悠悠喝着土酒。老八仙桌上,滚烫的豆花冒着白气,凉了,端进厨房烧滚了再端出,接着吃……烟火暖身,豆花暖心,浑然不觉间,屋外已是白霜满天。
离合悲欢人间事,如今外婆早已辞了人世,舅舅因车祸离开了我们,我与表弟也都离开了故乡。关于白豆花儿的往事就像一部蒙尘多年破损不堪的电影胶片,我无数次努力试图修复出儿时清晰的影像,到头来才发觉都是徒然。
人间至味是清欢,那白豆花儿、那能把一碗寡淡的白饭点缀成似锦繁花的红豆腐,真的无以取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