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景,是画家最初的创作对象,寂静的山野、清旷的湖水、孤影随波的扁舟、空无一人的草亭就成为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描绘主体,但山水画并不仅仅是自然景观的客观再现,它是画家情感和理智跟自然景观撞击而产生的火花,比自然景观更绚丽、更诱人,更具震撼力。当自然景观随时代变幻,高楼替代了峭壁陡险,车流替代了瀑布喷泄,艺术家同样将眼睛捕获的城市景观,收纳于纸上的一笔一墨,绘就现代城市的山水风景。对城市建筑的表现,正在成为现代几代上海画家的自觉,是画家全方位对现代生活的观照与观察,在这里,“山水”是一个概念,而不是一个题材。
洪健《拂晓-辅德里-中共二大会址》
其实,城市与“山水”之间其实是矛盾的,城市繁华,而山水远逸,但山水是传统中国画家眼中的美景心中的向往,山水画创造的意境不光是优美的景色、山川的风光,更多的是画家理想境界的追求,是超脱于烦琐与庸俗社会的心灵居所。那么从这个角度上而言,熟悉的城市,也是画家心中的精神家园。
老一辈已故画家任微音,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就画了大量的上海城市风景,宝庆路、长乐路、漕河泾,复兴公园、莘庄民居、上海北郊不知名的小巷,都在他的笔下有了灵性,他将传统中国画中“水和墨”的关系成功转换为油画中“油和彩”的关系,由线条与细腻、老辣的小笔触组成了富有中国画气韵的画面,散发着人性的温暖和情感。
前不久故去的艺术家余友涵被认为是上海当代抽象艺术的领军人物,他以“圆”系列的抽象绘画为人所知,事实上,他的创作生涯早期的风景写生作品中,也能看到不少描绘上海城市景观的画作。余友涵曾经说过,“如果你研究我创作的一些风景画,你会发现它们是真正的抽象画。”2022年,南京金鹰美术馆举办的余友涵个展“永恒与多变”,其中就涵盖了其早年的风景作品,包括《武康大楼》《泰安路 1984-9》《外白渡桥北 1984-23》等具有代表性的上海街景。这些历史建筑与街道如今已成为来上海旅游者的必到景点,余友涵的画作为上海的城市历史提供了那一刻的定格。
余友涵《武康大楼》
在当代艺术家中以上海街头景观为创作主体的早已大有人在,已故的装置艺术家陈箴的社会调查系列计划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将焦点指向了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作品《社会调查——上海1》从城市的天际线切入日常生活,艺术家用一组历史性的建筑摄影,展示了上海建筑的发展史。
青年艺术家用各自的感知描绘那些自他们降临人世就已经伫立在那里的城市风景,它们如基因,牢牢沁入了身体。这些现代城市风景,与陪伴老一辈艺术家的风景,有着巨大的差别。洪健的家就在复兴路上,日日与伫立街头的历史建筑如老友般打照面,他的作品《拂晓·辅德里——中共二大会址》的色彩运用了沉静格调,运用传统工笔技法表现出斑驳的墙体,勾勒出上海百年历史中富有地方风格、时代特色和人文印记的建筑群面貌,当传统水墨程式与当代审美视角熔于一炉时,无疑大大拓展了当代中国画审美的表现张力。李承泽《川流不息》画中所绘的陆家嘴金融中心象征建筑与金融业追求的数学的精确秩序,如模块化的电路板般高效传递信息;田田的作品《向绿而行》以传统钢铁制造业为切入点,燕泳伽《上海体育公园一隅》的触动点是艺术家的童年回忆。
燕泳伽《上海体育公园一隅》
青年艺术家与老一辈艺术家一样,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所生活的城市充满了深情,上海有国际大都市的灯火璀璨繁华盛景,也有青砖上的厚重记忆,还有鲜活的市井生活,城市的飞速发展带来的丰富性刺激了艺术家的创作。作家用文字,画家用色彩,描绘城市风景是一种广义上的集体自觉性。艺术家每一笔画的都是欣赏,都是赋予情感之物。他们都与传统绘画中的寄情山水真正有了精神上的相通,这样的图景,不仅再现城市的肌理面貌,更深入挖掘的是城市的文化积淀和历史的痕迹。艺术家通过对城市空间的描绘来反思和表达,从中体味到社会发展中的人文价值,生态平衡,历史保护等议题。
每当深夜,我开车从高架桥上驰过,眼前灰色的道路如流水奔向远方,沿途点点的灯光渐次隐匿,高楼的天际线在不远处的暗夜中起伏不定,似远山似森林,我心中忽有所动:这不恰似一幅现代都市版的《富春山居图》吗?“名迹在人间者,皆见之矣。”遥远的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如是说。(徐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