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 细说楼塔细十番

读稿人语 戴维

传统的魅力

一个小镇能出一项国家级非遗,楼塔不简单。

一个小镇的男女老少能做到“宁舍三顿餐,不舍细十番”,楼塔人不简单。

其他非遗或有物质载体,或有手艺呈现,偏偏细十番是极为抽象的音乐。一要有乐谱,二要有人演奏,方才称得上传承。高雅的宫廷音乐偏偏在江南小镇落地生根,楼塔细十番不简单。

楼塔申遗的过程,既有社会上下全心全意的付出,也有地方行政果断拍板的决策,一颗艺术的明珠才不致蒙尘,和楼塔的人文山水共同释放传统文化的魅力。

楼塔细十番的复苏,第一代功臣是那些历经沧桑的老艺人,他们守住了细十番的魂。第二代功臣是楼刚为代表的中坚力量,他们对细十番由爱好转为事业,扑在了文化的传承与发扬上,这是一项更为艰巨的使命。

不由畅想,如果借助网络平台,让更多人听到和看到楼塔细十番,这将会增加多少热爱它的人啊……

“宁弃三顿餐,不舍细十番”

我叫楼刚,今年56岁,是萧山区楼塔细十番协会的现任会长。

在我们楼塔,有一句话叫“宁弃三顿餐,不舍细十番”。

楼塔在萧山的最南端,富阳、诸暨、萧山三地交界处。东晋有个名士在这里羽化登仙,因此古称仙岩。

唐末天下大乱。吴越王钱镠当时是杭州刺史董昌的部下,他在仙岩击退一个军阀后,命令侄女婿楼晋在此镇守。楼氏一脉渐渐在仙岩开枝散叶。仙岩,因此被称作“楼家塔”,后简化为“楼塔”。

我们楼塔名气最大、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楼塔细十番。“细十番”是明代名医楼英引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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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英是楼塔人,他不仅医术高超,医德也高尚,不论病人贫富贵贱,有求必应。大家都尊称他为“神仙太公”。

明朝初年,明太祖朱元璋患病,御医束手无策。楼英用他的回春妙手,治好了朱元璋的疾病。医术精湛的楼英,被留在了太医院。

但凡宫里有宴饮,就会响起笛、管、笙、弦等演奏的乐曲,曲调幽雅清丽。楼英听到的,正是十番音乐。他实在太喜欢了,记下了许多曲牌。

半年后,生性淡泊的楼英请辞回乡。跟这位老人一起回到楼塔的,还有许多宫中宴乐曲牌,这就是细十番的由来。

不管读书还是经商,做工还是种田,

楼塔男女老幼都爱这音乐

我们楼氏,是大禹的一支后裔。细十番音乐,恰好就是歌颂大禹治水功德的。

十番音乐是我国较早的音乐乐种之一。有很多人误以为“十番”是十个人或十种乐器同时演奏,或是多曲牌翻来覆去演奏十次。其实,古人用三六九形容次数多,并不一定是确数。十番的“十”也是同样道理。

楼塔的十番音乐,又分细十番和粗十番,也叫“文十番”和“武十番”。有什么不同呢?细十番顾名思义相对比较细腻,以笙、箫、管、笛、胡琴、琵琶等民族乐器为主,其演奏风格文静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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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十番通常围绕主题轮番演奏,一番一个层次,番番递进,番番有变化,越听越有味道。

粗十番也叫十番锣鼓,以打击乐器演奏为主。楼塔粗十番还融入了丝竹乐器,别具一格。

楼塔十番音乐演奏还分坐姿和行姿,每逢重大节日,艺人们踱着方步,走街串巷,平添节日气氛。此时也是小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大人在前边演奏,后边总拖着一条“长尾巴”。所以楼塔老百姓中有着“文武”十番齐贺新春的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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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十番在楼塔的文化地位之高由来已久。楼英是儒医,经史子集无一不精,尤擅音律。在行医和编著之余,楼英常跟文人雅士切磋琴技,少不得演奏细十番。在地方名人的带动下,细十番在楼塔流行开来。

细十番一不祭鬼神,二不进婚丧嫁娶,属于高雅艺术。因为好听,又是宫廷传出来的,楼塔人称之为“圣音”。但不论男女老幼,不管读书还是经商,做工还是种田,楼塔人都喜欢听。

旧时候,从事细十番的艺人往往都是家境优越人士,在农村光是十余个人、十几种乐器合演的阵仗,就足够博人眼球,人们对这些艺人也是高看一眼,我觉得,这也是细十番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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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九年,楼氏族人兴建下祠堂。20世纪80年代后,感念楼英的仁心仁术,下祠堂也被称作楼英纪念堂。每逢节庆,楼英纪念堂是十番“行姿”的第一站。

后来,楼塔镇为了纪念楼英,将其中一个行政村命名为楼英村。2019年,楼英纪念馆在楼塔建成,楼塔人又多了一处凭吊、瞻仰楼英的去处。

凡“行姿”乐队经过处,

地面不能有垃圾,行人不得吵闹

楼塔细十番的传承经历了风风雨雨。因为细十番没有乐谱,主要靠口传心授,许多曲目渐渐失传。

从明朝初年到清朝中后期,几乎没有细十番的详细记载,只能在楼氏族谱中找到三言两语。

清光绪年间,乡贤楼岳塘留学归来。他意外发现,小时常听到的细十番很少有人演了。楼岳塘成立了“十番会”,联合楼定南、楼子芹、楼楚南等楼塔名流,走访镇上老一辈艺人,用工尺谱记录下《望妆台》《一条枪》《八板》《七朵花》《滩簧》等曲牌。前三个曲牌,日后成为楼塔细十番的正曲,后两个曲牌成为副曲,一代代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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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细十番更好地传承,当时楼氏族规规定:每年划出几亩公田,收来田租用于细十番,不得他用;族人对细十番要心怀敬畏,凡“行姿”乐队经过处,地面不能有垃圾,行人不得吵闹。

民国年间,相传楼塔“十番会”又出了一个“新十番会”,这应该是楼塔细十番在当时传承发展的一个插曲。我分析,“十番会”的成员全是饱学士绅,名门望族,有的更是有留洋经历。但十番音乐的魅力又让那些喜好音律的普通民众难以忘怀,在这样的情形下,民间艺人组织了“新十番会”。新旧十番会,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楼塔细十番的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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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期,细十番传到了以楼金焕、楼如竹、俞锦其等为代表的艺人手中。1957年,楼金焕带着一班艺人,在浙江省第二届民间音乐舞蹈观摩演出中,获得一等奖。

自此,楼塔细十番一炮而红!

市里的国庆游行活动,经常邀请楼塔艺人去演出;省人民广播电台把楼塔细十番作为农村广播的序曲播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专程赶来,录制现场演奏的细十番乐曲。

小时候听到细十番音乐,

睡得再沉都会醒过来

楼塔细十番生长于民间、自发流传于民间。到20世纪80年代,细十番再次在楼塔“复苏”了。

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农民还不富裕。但楼塔人寿新安瞒着妻子,自掏腰包为乐队购置乐器,带着演奏水平较高的老艺人,给年轻人传授技艺。像寿新安这样贴钱支持细十番的老艺人,真的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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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受有关部门委托,萧山区文广新局的退休干部楼峰来到楼塔,着手细十番的申遗。

楼峰也是楼塔人,从小受细十番的熏陶,会拉胡琴、喜欢唱歌。因有这个特长,在楼塔镇小当老师的他,被调到了区文化艺术馆。

楼峰已经退休,申遗也不是他的分内事,但他二话不说,挑起这个担子。他对细十番的喜欢,是刻进了骨子里。

我认识一位楼塔老乡,常年在南美工作。前两年回楼塔,他说起小时候听到细十番音乐,“睡得再沉都会醒过来,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看着艺人队伍穿巷而过,我就一动不动地听。等队伍走远,音乐听不到了,我还舍不得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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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属于每个楼塔人的童年记忆。安静的晚上,半梦半醒间,突然从窄窄高高的街巷中,悠悠飘来一阵丝竹音乐,真的像仙乐一样。

这个很有画面感的镜头,我想凝固在一代代楼塔人的记忆里。

据说有一位离开家乡几十年的老太太,有一天在广播里突然听到魂牵梦绕的细十番音乐,她的病居然不治而愈。

可以想象,细十番对楼塔人的精神影响有多大。

楼塔细十番直接从市级非遗开始申报

楼峰起草了楼塔细十番的申遗报告。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认定工作每五年一次,从区(县)、市、省逐级申报,错过得再等五年。区里拍板,楼塔细十番直接从市级非遗开始申报。

2006年12月,为了扶植和保护楼塔细十番,楼塔细十番协会成立。楼正寿当选会长,他9岁随父学艺,吹、拉、弹、唱样样拿得出手。9位理事中有我的父亲楼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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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惊喜的是,镇政府把废弃的楼塔卫生院划出一整层,作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体验基地,也就是细十番的活动场地。之前一直没有固定排练场所,有段时间在楼塔镇小排练,还借用企业的办公用房。

申遗过程中,不少专家学者来楼塔走访。其中一位是《采茶舞曲》的作者、著名作曲家周大风。20世纪70年代末,区文化馆干部李麟记录过《望妆台》《一条枪》《八板》三个曲牌的简谱,周大风在此基础上,写了《楼塔细十番(示意谱)》。周大风还亲自给艺人授课,楼塔人叫他“细十番教授”。

2006年到2008年的三年间,楼塔细十番接连被列入杭州市、浙江省以及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因为细十番,2008年,楼塔镇被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当时萧山只此1个,全省只有7个。

自此,楼塔细十番经常应邀到省内外甚至国外演出,名气越来越大。

我对父亲说,你放心,我替你去

刚才说到,我父亲楼松林是楼塔细十番协会的第一届理事。他最擅长的乐器是二胡。

我父亲年轻时家境不错,很多人饱肚都难,他还有钱买二胡。我是在他的二胡声中长大的。父亲还到处借过琵琶、月琴等乐器,我听得多、看得多,自然认得不少民族乐器。

在父亲的熏陶下,我也成了一名细十番爱好者,我最喜欢的乐器是笛子。1986年,我读高二,花了两元多“巨资”,在萧山的商场里买了一把笛子。

但父亲怕影响我学习,死活不肯教我。

后来,我考上大学,分配到杭州起重机械厂做技术员。一年多后,我下海办厂,又辗转去了广州。其间我也买过笛子,但静不下心练,也没时间吹。

2013年,父亲身体不好,我就在广州和楼塔两头跑。照顾父亲的那几年,他跟我念叨最多的就是细十番。我想让病中的父亲开心一点,就陪他一起玩乐器,直到2017年,父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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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临走前,放不下细十番,拉着我的手说,他玩细十番五十多年了,以后我们家没人去参加了。

我说,你放心,我替你去。

我按照传统,守孝三年。2020年12月,我到细十番协会报到,正式把二胡和笛子“拿”了起来。

2021年,楼正寿会长已年近八旬,协会换届被提上议事日程。楼会长德高望重,担任会长的十四年,进行了大量的细十番表演和培训活动,为传承和发扬细十番作出了重要贡献。他本人也被评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楼塔细十番的代表性传承人。

大概是觉得我读过大学,又在外面闯荡过好些年,有文化、有阅历,第二年7月,众人推选我为新一任会长。

当选的其他副会长、秘书长、理事,也都有浓厚的细十番情怀,年纪普遍不大,五十出头,都想为细十番干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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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细十番,我现在可能还在商海搏击。但一是为了传承发扬细十番,二是为了兑现对父亲的承诺,我将广州的生意交给妻子打理,自己到细十番协会“上班”。

协会虽说有财政补助,但经费有限,还不够日常开支,我们不拿一分工资,还往里头倒贴。妻子说我,本可以在家跷跷二郎腿,搞得这么忙,何苦?

副会长楼立波跟我的情况差不多,他在楼塔有厂,基本由老婆管,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协会。

有个在江苏海门做生意的成员,但凡有演出,生意都不做了,从海门直接打车过来,活动结束又打车回去,不要一分钱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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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朝九晚五上班的成员,每次工作日活动都要请假,单位要扣钱,她还是心甘情愿,照来不误。

还有楼塔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工作非常繁忙,但总会抽时间来帮忙。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不管古代先贤,还是现在的我们,都是因为热爱而付出。在他人眼里很傻的行为,我们这群人却乐此不疲。

想不到一个镇有这么多人热爱民乐

如今,细十番的“接力棒”递到我手上,我只有一个念头,抓好这支队伍,扩大楼塔细十番的影响力。

65名会员中有国家级传承人1名,省级传承人2名,市级和区级传承人就更多了。年龄最大的88岁,还在上台演出。

我们细化功能,把会员分为四支队伍:展示队,队员都是正统的非遗传承人,作对外高规格展示;综合队,年长年轻的都有,承担日常的对外演出任务;传承队,相对年轻,是后备梯队;粗十番队,也就是“行姿”,主要在年节时表演。四支队伍,人员有一定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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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塔镇中心小学是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学校有一句口号“我爱细十番,我爱篮球”。在我们楼塔,不只小孩要学民乐,男女老少都在学,细十番的发烧友遍地都是。

2022年3月,协会策划了楼塔镇首届民族器乐大赛。活动规定,只有户籍在楼塔或在楼塔工作、或是细十番子弟方可参加。饶是如此,还是有180多人报名,笛子、二胡、古筝……吹拉弹唱,哪个门类都有。年龄最大的85周岁,最小的才7周岁。

当时我们请来好多音乐名家。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翁仁康说,第一次见到镇级单位主办如此严谨正规的民乐大赛,更想不到一个镇会有这么多热爱民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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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次比赛是对楼塔民乐人才的摸底调查,更是对楼塔民乐的一次水平检阅。

楼塔细十番在社会上已有一定知名度,群众参与面广,但跟其他非遗项目一样,面临着许多挑战。

楼塔是小镇,经济不如萧山东片发达,年轻人出去打拼的多,导致非遗传承人普遍年龄偏大。为此,我们特意组建传承队,大力培养新鲜血液;邀请浙江音乐学院、浙江艺术职业学院的老师来给喜欢民乐的孩子授课。

楼塔细十番世代相传到今天,具有强大生命力,但怎么走下去,怎样走向市场,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甚至怎么走出国门,让全世界都来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这一个个未来的悬念,还等待我们去努力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