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从事小说创作后的我经常会问,小说是什么 | 《漂亮朋友》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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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把所有的东西覆盖。凸凹的城市突然变成一个安静至极的城市风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俩的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脖颈如舞台姐妹亲密相拥走在大街上。雪花的数目比刚才又多了许多。街区、树木、楼房连接着一片。洁净的空气幽幽暗香,她们深深吸进那芳香。随之而来的夜色像幕布一样黑了下来,好运好像刚刚降临在她们身上,像期盼的那样。




姜博瀚《漂亮朋友》--创作谈

在写中篇小说《漂亮朋友》之前,我写了十几部关于乡土味的小说,人物、故事都发生在农村,这是我第一次将人物放到了都市,第一次把我学习过程中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放到了小说里面。

北京是我学习工作的地方,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它是一座文化历史名城,这里的人有着梦想,各行各业,他们充满了朝气,所有人的青春都是潮湿的、热烈的、燃烧的,就像雨水灌溉下的一盏灯。尤其是影视圈、音乐圈的那些年轻人,他们对梦想的执着追求是不一样的,他们从全国各地到北京来,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付出了青春年华。

学习电影的时候,我们老师经常会说电影是什么,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当我从事小说创作之后,我也经常会问小说是什么,我经常带着这个问题,在创作中把人物、把故事尽量地写到完美。


《漂亮朋友》(节选)

姜博瀚

歌剧院舞台上的幻想

在大剧院两个月的排练还剩五天的时候,钱小花说,她想爬上五米高的道具天使体验一番纵身一跃的飞翔感。她让尤莜在身后拖住拦腰的保护带。尤莜说,她害怕,这样太危险了。钱小花说,没事,只要拉紧绳索就可以。然后慢慢放下。钱小花偷偷地背着导演组,走上了升降架,尤莜的心就发颤。她拿着绳子说,她还是不敢。钱小花像跳水运动员,站在高高的跳台上。她哪里会翻腾,她直溜溜地像块木头摔下去了。两条长腿灰白灰白的,她摔断了一条腿。西班牙导演莫纳科看到这一幕吓呆了。他说了很多怜悯安慰她的话。她告诉莫纳科,她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演员。莫纳科说,这个舞台不是随便谁都能跳的,要有伟大的艺术追求和爱情支撑。

那一刻,尤莜吓坏了,她内心忐忑不安。她觉得是她失手造成了钱小花骨折。钱小花却很开心。她有了不顾一切的感觉。她想告诉莫纳科,她很勇敢地为艺术而跳。她可不想活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没有梦想和爱情的世界里。为了艺术,她宁愿去死。

钱小花受伤了。院长过来握着她的手说,你的勇气是可嘉的,但是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影响剧目的排练,立刻退出排练。剧组给钱小花多发了一份工资,让她好好回去养伤。

钱小花不甘心这样回去,她说作为观众她一定要坐在大剧院里。十一个女孩穿着特制的演出服激情澎湃地等待着演出开始。钱小花依然拄着双拐带队来大剧院。此刻,尤莜成了钱小花最贴身的人。她每天照顾着钱小花的生活。钱小花的勇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非常乐观,把她拍过的特写镜头要来一份DVD送给莫纳科。莫纳科说他会认真看她的表演,并鞠躬感谢了钱小花。钱小花也给莫纳科鞠躬。

《漂泊的荷兰人》上演的日子里影视圈的女明星男明星、女编剧男编剧、女导演男导演都纷纷来观看。钱小花说,管你什么大腕还不得来给我们捧场。说是捧场其实是来学习我们纯真的歌剧艺术。

马志强导演回家时喝得酩酊大醉。他又出去跟几个哥们儿打了一晚上纸牌,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身子往床上一靠就打起呼噜来。

尤莜真想跟他大吵一顿。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这样的男人带回老家去过春节。我的家人能接受吗?她问了自己一百遍。她想要的生活是具有想象力的,不是这样每天死气沉沉的日子。尤莜在床边站住,她想踢马志强的脚解解恨。

马志强没动弹。

我为了你可以放弃音乐,可是你呢,成天一事无成。

没动弹。

你能不能别去喝酒了?有什么好喝的。一帮孩子围着你转,你就有威望吗?都是一些什么演员,不爱做事的懒鬼。天天赖在北影厂门口,不是睡马路,就是睡地下通道。除了吃喝混日子,还能干什么?

还是没动弹。

尤莜觉得急需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马志强也对她好。没想到短短的三个月同居生活,却让她深受伤害。他把影视圈的怀才不遇和无法实现梦想的怒火泼到尤莜身上。气急之下他可以特别粗鲁地骂她是个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尤莜呢,把整个自己都给了他,是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除了说大话、讲道理、睡懒觉,花的都是尤莜赚来的钱。

尤莜发现他还有一个坏习惯,每次他们俩一起去超市的时候,他总是会顺手牵羊。不是拿一管牙膏就是偷一块香皂。你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会说进超市还用花钱吗,这都是国家的共有财产。甚至去DVD碟店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买。他说借来看看,再还回来。DVD碟店的安徽女人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从来也不跟他计较。只能说,我们也不容易,还得吃饭。安徽女人再说多了,恐怕他会举报。

有一次工商税务来了一帮子人到黄亭子小区,安徽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红着脸赔着笑。工商税务跟她说,差不多就行了,看你孩子这么小还吃着奶,我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别给我们工作出难题。等三五个穿着制服的大汉从小区里离开了,安徽女人依旧提心吊胆。话语里透露着肯定是马志强举报的她。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更过分的一件事是马志强竟然在发脾气的时候,把钱小花存放在尤莜这里的小仓鼠,一气之下冲进了马桶。这是最令尤莜伤心欲绝的一次,一个男人的背叛不可气,可气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竟然没有同情和怜悯之心。这件事对尤莜伤害很大,她亲眼看着马志强夺过小仓鼠,扔进了马桶里。简直是噩梦。她每次都不敢想这个情景,这深深地刺激着她去报复他。

尤莜听说了很多关于他这样的烂事。还有人说她,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这么漂亮,跟着马志强混什么,听说他在老家还有一个老婆呢。关于这件事,尤莜问过马志强好几次。是不是老家真的有一个老婆,他总是搪塞过去。逼急了他,眼睛红得吓人,都要跳起来杀人。尤莜只怨自己太轻易相信别人,感觉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她会经常莫名地哭泣,她为什么不能彻底地变坏呢?她还要假装纯洁,要是真坏就好了。她就会自责。她坐在凳子上眼瞅着电磁炉吱吱地冒着热气。她特别想做一顿好吃的,因此她去了美廉美超市买了两斤排骨炖上。快到中午,等她从超市回来,他还在床上睡着。他的生物钟几乎就是这样,夜里通宵折腾到天亮了才上床一觉到下午。她不想这样继续凑合着过日子,反正都没领结婚证。她十分没有安全感,身边的朋友也都在劝她,找个靠谱的男人,千万别找影视圈的什么导演、演员之类的。你看看他们从上到下离婚率多高,今天不是男的出轨了,明天就是女的劈腿了。报纸手机热搜都是头条新闻。那些恩爱啊白头偕老啊都是狗臭屁。

尤莜也提过分手,说了好几次,他就是不分。尤莜再说多了他就开始变得极端。他说一旦尤莜离开他,他就割腕了断。尤莜越想越恐怖。

那天反常,下午他喝醉了回来,她说还是分手吧。他顺手扯过一根数据线套在她脖子上。她就大喊大叫。她的声音里交织着急切的讨好和祈求活命的欲望。如果不是收费的大姐敲门说,都欠了三个月的水费,再不交就停水了,现在交也可以,省得你们还要跑到白庙去。他喝得眼珠子转动,交他妈的水费,我喝小月河的水也不交。想停就停吧。收水费大姐一看他手摁着女孩子的头的惨状,这是要出人命。她故意不走,但是又不敢进去。

尤莜从他手里逃脱出来。她跑下楼梯,奔跑在北三环。她精疲力竭,两脚生疼,于是就坐到双秀公园的石凳子上脱下鞋子。她无声地啜泣着,透过泪水远望着城建大厦一扇扇窗户,秀丽安静的公园,身边的水流声……倒是经常听到别人评价这座城市,当然批评里包含着很多爱。只有那种猪脑子的人才会理解成是骂。她足足想了一天。她想去药店买药去。她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被遗忘的糊涂宾馆

白天的北京再多么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城和街道,一到了晚上就安静许多。甚至有些时候除了穿黄马甲的环卫工人,只有一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倾吐衷肠。尤莜一个人顺着三环往东行走。橘黄色的灯光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尤莜再回到家里,她想改变常态。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她买了好多吃的,做了一顿好饭,平时不怎么舍得吃的她都买了。马志强看到尤莜带回来一瓶好酒。他也惊讶不少,我的好媳妇,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尤莜不想多说什么,吃饭的时候就和马志强频频举杯。酒足饭饱,马志强本想放一部好看的影片,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手里的遥控器已经滑落到地上。尤莜过去推他,让他躺好了,好好睡觉。一会儿,他就打起呼噜来。

尤莜把准备好的电线从包里找出来,她把电线的两端拴在马志强的两条腿上,她到处找插座。她拿起插头的手哆哆嗦嗦地不听使唤。此刻,她的额头汗珠滚落。她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她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开始手忙脚乱一番。她不想拿刀杀人,她没勇气见到血色。她希望马志强死得不那么惨烈。她把插头插上的一瞬间,她想到马志强的两条腿一定会起火冒烟,她觉得整座房子都会着火,让他葬身在火海里。烧死他。她想为恐惧腾出时间来,从而控制它。她越想就越哇哇大哭起来。

 

大剧院排演演出轰轰烈烈落下帷幕,大家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大剧院的副导演跟尤莜说,你愿意不愿意加入我们的合唱团?西班牙导演莫纳科跟团长推荐了你。团长关注你的表现很久了。他觉得你的形象气质、专业素质都不错。团长可以随时等候你跟他签约。

钱小花说,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名流。歌剧演员。

那,我呢?钱小花从观众嘉宾席上站起来走到副导演身边。

你吗?你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我们领导差点把我从演出部开除掉。

钱小花疯狂地把她手中的拐都扔了,唉,你别忘了,可是我一手把队伍给你带过来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副导演跟钱小花说非常感谢,也非常抱歉,他自己做不了主。如果以后还有其他的合作,他可以帮助钱小花推荐。钱小花一听气霎时消了半肚子。

姐早晚有那么一天也会成为大剧院的歌剧演员。那时候我的病也好了。我的脑子也正常了。小叮当不就是在电影学院考场上遇到了他的恩师吗?两个人长得像。等我的片酬下来,我就去找老师们单独上课,考上大学。我看我老妈还敢说我一辈子都成不了小叮当。

从大剧院出来,其他女演员都坐着地铁走了。钱小花和尤莜一路走到西单,尤莜说请钱小花吃顿饭庆祝一下。钱小花一听非常乐意。她还跟尤莜建议要不要叫上纪录片导演马志强、刘鹏飞、小乔他们。尤莜说随便叫,反正大家都忙了一阵子,好久没见面了。她们一路走一路打电话约人。

在二十二路公交车总站下车,她们去了牡丹园小区的一家烧烤店。马志强已经在那里点好了烤串和啤酒,只有他来了。小乔说过几天再约。他还在闭关修炼中。

钱小花上次从圆明园画家村回来,就很少单独联系刘鹏飞。她知道刘鹏飞是喜欢她的,同时只是想和她上上床而已,她自始至终认为刘鹏飞这么好的条件根本不会真心爱她。她生气的是他趴在她身上的那一刻,他竟然还说要把尤莜搞到手。所以,她让刘鹏飞可以得到她的人,但是绝对得不到她的心。以前寂寞无聊的时候她会跟刘鹏飞做一次爱,她不觉得这是可耻的。毕竟刘鹏飞经常给她介绍角色。她不要失去一切机会。直到尤莜的出现,在性方面才让她适可而止。她学会了演戏,表面上演得非常好。三个人坐在一起吃烧烤,她也没感到不自在。她学会了忘记,她根本不想着这些事。他们又是碰杯又是说笑。

烧烤店人多,他们选择了门口的桌子。夏天到秋天,街道上到处都是大排档。城管来了顶多说两句,赶快收进去,别在外面了。但是等城管走了之后,店家依然又摆出来。难免到了半夜还是吵吵闹闹地让居民们睡不着觉。他们只好打电话举报。这样的事挺多,管都管不过来。隔壁摊位三四个小伙子喝疯了一样,不消停,二楼居民楼的一个老爷们儿打开窗户骂起来。后来老爷们儿光着膀子下楼来,他们刚开始骂骂咧咧,小伙子把酒桌上的一瓶酒摔在地上,瓶裂酒淌。

尤莜说,咱们赶快吃完回去。我来结账吧。

马志强说,跟咱们没关系。今晚我来请客,庆祝你们俩。

马导,您第一次这么大方。我们就满足您,以前总是占我们的便宜。钱小花笑着跟尤莜说。

不行,说好了,我来请客。怎么能让大导演请。

居民楼上的老爷们儿唠叨了半天,也没怎么样。最后小伙子又很客气地说,差不多就行。喝完酒,哥们儿就撤了。您就多担待一下。

不一会儿,他们也不知道为啥朝着马志强走过来。抓住马导的辫子就要打。

钱小花说,哎哟喂,这是干吗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走开,是跟您没关系。我们看着他不爽。我×,丫就是一个大骗子。打着旗号到处建组拍戏,我哥们儿被他忽悠了一两年也没拍成。一晚上两个妞陪着又说又笑的。怎么,不把哥儿几个放在眼里吗?

尤莜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们误会了。

滚,谁误会了?我哥们儿在糊涂宾馆就见过他的组,大辫子,丫还能错了?

钱小花也跟着说,对呀,误会了。马导的戏一般都要三五年,再说了他也不会去什么糊涂宾馆呀。哥们儿,你肯定认错人了,大辫子导演不止他一人。

马志强个子高大,上去把小个子踢了一个趔趄。他一看不舒服,就搂起一个酒瓶朝马志强砸去。马志强毫发未伤,酒瓶碎了一地。玻璃碴子溅到尤莜的眼睛上,差点瞎了眼。钱小花报警,警察把他们一群人带去了派出所。尤莜的眼珠没大问题。眼睛发红,开了眼药水,由对方赔偿医药费。对方也因为酗酒滋事,罚款并被拘留半月。

钱小花事后还担惊受怕。要是尤莜真瞎了一只眼睛怎么办。这顿饭吃得憋了一肚子火气。尤莜也有点感激马志强,用大辫子挡住了酒瓶子。否则自己的伤还要严重。虽然钱小花跟马志强曾经有过一段暧昧关系,但是从今往后钱小花一个劲地撮合尤莜跟他好。马志强也不会跟尤莜说他跟钱小花好过。他认为没有爱就不算好,他跟钱小花的关系,处理得更像是铁哥们儿。

最近以来发生的事情足够尤莜闹心的,一点也提不起她的精神头。她真想和钱小花联手废掉马志强这个祸害。说到做到,她那天去药店买了一盒头孢,据说吃头孢喝酒就能把人置于死地。她就想着这个小算盘。钱小花发现了她的行为,还在一边偷偷乐。尤莜跟钱小花说,周五晚上请马志强喝酒去。钱小花打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哎哟喂,有什么高兴的事这样急着请客?尤莜说,是答谢。

尤莜偷偷地把三片头孢研磨成了粉状装在她的小包里,随时准备出手给他个猝不及防。像电影里的谋杀案一样,不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怪也要怪他马志强自己,谁让他这么可恶的。

 

北京的秋天,一大片金黄的银杏叶子映着蓝天白云。和钱小花关系最好的几个群众演员开始约饭局,他们说有可能要去六环外找地方居住,他们先去马泉营,看了住在奶子房的几个老乡。又一路沿着六号线地铁找一天房子。跑到运河湾和潞城一看,京东城市副中心马路宽阔,空气新鲜。也有人图便宜去了大七环的燕郊租房子,所以在走之前大家想聚一聚。钱小花接到小乔的电话说,你大爷的有那么伤感吗?她还骂骂咧咧地打趣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面,实在不行都搬到她通州的新房子这边来,她详细说找到耿庄桥下来,芙蓉东路的龙旺西里。钱小花自然没有去成,她还在大剧院要忙到深夜。

第二天早晨,元大都城垣遗址的小月河里漂着一具尸体。河水混浊很难被人发现。要不是公园里晨练的大爷们总喜欢在五六点钟聚在河边大唱《红梅赞》,谁也不会跑到河边去。他们的歌喉简直能赶上乐团的级别,吹拉弹唱,还有指挥。一年四季下来都成了元大都的一道风景线。还是他们及时地发现了河水里的尸体。刚开始有人说那是一条大鲇鱼。还有人说,什么眼神啊?那是一个泡烂了的西瓜在水中晃来晃去。等他们靠近仔细一看是一颗黑色的头颅,身子在水下沉着。警察赶来封锁了小月河,警戒线把西土城地铁口附近拉个遍。淹死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蓟门桥一带。死者马志强,男,四十一岁,祖籍河北人,从大西北来北京。无正式工作,也无固定居所。

后来还是小乔把警察带到了北影厂仿青楼的一间影视工作室,据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说,马志强也不是工作室的正式人员,他到处找公司给他电影投资。后来他认识了公司里的薇薇。他经常过来找她谈项目,他会把他拍过的地下电影海报私自贴满公司的墙。把公司的各个部门重新排列了桌椅,公司员工无奈地看着他,然后躲到门外抽烟。也有很多演员、群演、特约会莫名地找上公司来试镜。他在公司给自己找了一间最显眼的房间作为工作室。那个女管理制片人王紫薇,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她哭都没用,她还得跟他道歉,不停地找有钱的煤老板,约饭局。王紫薇还没死之前,经常抱怨说,她欠他似的。每一顿饭都是她自掏腰包。当然,他从来都是去摆谱的,指手画脚。

温柔地歌唱

钱小花带着主创们在欢声笑语里碰杯庆祝《漂泊的荷兰人》。大厅里人声鼎沸,她掏出手机摁掉又拿出,实在是不得不接。

她兴奋地说,在庆功会呢。一遍一遍地打电话,烦不烦人?

小乔说,老钱,你风光了也不记得叫上哥们儿喝一杯。忘恩负义。

你妈蛋,谁忘恩负义了,姐负你什么了?!真讨厌。

小乔说,马志强死了。钱小花心里咯噔一下。

你等等,你等等。你他妈什么意思?我在欢天喜地地喝酒,你告诉我马志强死了。你这人有毛病啊!

小乔说,是真的。谁骗你是孙子。

我和高总去派出所刚刚录完口供。就是昨天晚上你们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发生的事。

你们两个女人回去之后,他就跑到我这里又喝了一顿。大家都非常高兴,他还吹牛×说未来的五年内他要赚一千万把尤莜娶回家。哥们儿几个劝他别喝那么多,等清醒清醒再说大话。他就一个劲儿地喝,他说赚了一千万就回河北老家,把钱分给村里的老乡,一户一万。村里就有这么干的,村主任能给五千,他马志强就能给一万。我还说,你这是朝着村干部的路线走。然后,马志强就说他自己能走,走一路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头。我还问他,要不要送他回去?他一把把我揪住,指着我鼻子大骂,再啰唆就掐死我。我们亲眼看着他穿过知春路,一路小跑,在学知桥底下撒了一泡尿。结果呢,早晨发现人就死在了小月河里。你说说,老钱,志强哥是不是被水鬼缠上身了?这么帅的人,水鬼都放过他?我算知道了,人头顶上三尺有神灵。人活着,不可说大话。吹牛×都能把自己砸死。

钱小花难受得实在听不下去了。刚刚,她还沉浸在夜色中的大剧院,咏叹调久久不愿离去飘浮在空中震撼着紫禁城。什么神啊鬼啊,你他妈别跟我装神弄鬼。她心想,也根本不可能是尤莜的头孢啊。她明明偷偷摸摸给他换成了淀粉,那是麦面,怎么可能发生命案?她实在想不通。

大落地玻璃窗外,近处的长安街上灯火通明。

车流穿梭,漂亮极了。

莫纳科导演在大厅远处一个个地敬酒,走到了钱小花身边。莫纳科鼓睁着蓝色的大眼睛,一往情深地注视着钱小花,两个人的眼神交汇的一瞬间,钱小花满眼都是流淌的泪水,莫纳科说她是最棒的演员。钱小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莫纳科说他是发自肺腑的,没有语言上的欺骗。钱小花说,导演,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一个导演朋友死了,今天早晨他在片场拍河戏,给演员试戏的时候淹死了。谁知道他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狗刨。莫纳科很震惊地摊开双手,不解。钱小花把酒杯往上一碰,没有你我棒不起来,你那么棒。莫纳科搂着钱小花大亲一口笑成一团。

尤莜缺席庆功会。

她急匆匆赶往荷花市场,从北海北下车走到了后海的莱茵河酒吧。整条街上的酒吧在近几天都将贴上封条,没说永久,没说整顿,明白人知道。今天晚上她将在午夜十二点登台演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这是一次向观众告别的演出。在座的观众每人拿着一支白蜡烛随着歌声舞动着。大家伤心着哭泣着。后海的湖水里也荡漾着一片片烛光。祈祷声四起。酒吧门口的大屏幕上播放着女歌手陈琳跳楼自杀前的艺术履历。她十八岁来到北京,住过地下室,吃过泡面。她自己拖着行李箱登台演出,花五年时间杀入歌坛。二十三岁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销售量达到一百五十万张,成为耳熟能详的歌星。

尤莜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哽咽了。

散场之后她伏在前海北沿的汉白玉护栏上,把一朵朵花撒向水面。她很想念死去的马志强。她想,是她害死了马志强。她也可以为音乐死在北京。她觉得警察一定等候在绿铁门了,她就这么完蛋了,就这样害死了自己,未来没了,一切都没了。

钱小花到处打电话找她,让她赶紧回来,想问个明白。尤莜简直挪不动步,她哭了一路,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回到绿铁门尤莜感觉病倒了。

尤莜肚子疼了半天,一头的汗水。

老板娘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就是不自重。整天彻夜不归在外面鬼混,我真应该替你们爹娘教训教训。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在外面搞什么鬼名堂。老板娘嘱咐钱小花赶紧扶着尤莜去北医三院看医生,要不就来不及打掉了。钱小花一头雾水,打掉什么?

女医生摸了摸尤莜的小腹问是这块还是那块疼。尤莜痛得满头大汗。

钱小花说,等你们检查完了还不得把人疼死。医生,能不能先吃药?

医生问,多大了,有没有吃不干净的东西?

钱小花说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吃饭肯定是好东西。

尤莜让钱小花少说话,不要扰乱医生的工作。

她又没跟男人睡过。钱小花气狠狠地瞪着医生。

别那么紧张,是肠胃痉挛。

针头扎入体内的感觉很清爽。病菌也杀死了。尤莜说她好了很多。钱小花出去买了一个榴梿提着回来,榴梿浑身张牙舞爪的刺开裂着。钱小花说这可是一只老母鸡的营养,快吃了补补吧。她们俩吃着榴梿,手黏糊糊的。医院走廊里人山人海,病人,家属,白大褂医生推着小推车嘎吱嘎吱响。她们坐在一头的走廊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流涌动。

整个医院里飘荡着榴梿的臭味淹没了消毒液味。说不出哪个更呛鼻。

姐,以后男人跟你上床做爱的时候一定要戴上套子。床可以随便上,肚子可不能大。

你净胡说。我捶你啊。

小点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力气。钱小花笑笑说。

尤莜想骂她。众人看着她们。她让尤莜靠在自己的肩头睡一觉就滴完了。尤莜想着她没有看完的小说她会继续看下去——《我的名字叫红》。而后睡着了。她从来没有如此踏实。你来电话了,你来电话了。一个稚嫩的女童声不断地重复着。

 

钱小花把尤莜的电话拿过来,一看是刘河的号码就愤怒了。

你大爷的刘大师,你去泰国演出,也不带着人家。口口声声还说包装、推新人。她就把电话放在了尤莜的耳朵边上。

尤莜,你说话,你怎么样啊?过几天我就回去了。新人盛典按原计划举办。

尤莜像看见了天上的启明星一样,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这个时候还有人惦记着她。

医院的窗户外亮起了灯光,门外,入冬的第一场雪簌簌降落。

雪把所有的东西覆盖。凸凹的城市突然变成一个安静至极的城市风景,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俩的手臂环绕着对方的脖颈如舞台姐妹亲密相拥走在大街上。雪花的数目比刚才又多了许多。街区、树木、楼房连接着一片。洁净的空气幽幽暗香,她们深深吸进那芳香。随之而来的夜色像幕布一样黑了下来,好运好像刚刚降临在她们身上,像期盼的那样。

沉静的雪落在北三环蓟门桥。她们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快点好了去北飘香火锅店吃一顿老北京涮肉犒劳犒劳自己的肠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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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博瀚,本名姜宝龙,1976年出生于山东胶州,现居北京。青岛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老舍文学院第五届中青年作家(小说)高研班学员。200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电影编导本科,获文学学士学位。毕业短片作业《死囚婚礼》入围第十七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细亚主竞赛单元。2005年被中国推广中心《DV数码影像》杂志选为青年导演代言人。导演电影《甜》《金色玛可河》,编剧电影《麦田里的中国芭蕾》,主演电影《春风沉醉的晚上》《盛世秧歌》等。2012年在国家大剧院参与歌剧《赵氏孤儿》《托斯卡》《假面舞会》演出。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天涯》《芳草》《草原》等文学刊物。出版有《顺着迷人的香气长大》《我和我父亲的过去与现在》《电影是一种乡愁》。小说《毒药》获第三届胶州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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