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画家蒋连碪老师 | 李新

图片

蒋连碪在作画

一直不敢触碰那个电话——十年前试着拨那个电话,竟是蒋老师女儿接的,说她爸爸患脑卒中,她正在前往医院的路上。这些年多方打听蒋老师的消息,均无果,最近从蒋老师的同学处得知,他已离世三年多了。

我重又把蒋老师送我的画册找出来。这本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蒋连碪画集》,这么多年来我竟没有翻过。我懂得艺术家的寂寞了,不止生前,也包括身后。蒋老师生前在江苏、山东搞画展,也给我发来邀请函,我不懂画,加之我在岗位上,请不了假,只好婉谢,但我懂得蒋老师那寂寞的心情。我最近出版了一本诗文集,送给一些朋友,可能有些朋友在我死后也不会翻看,我同样感到寂寞。

我和画家蒋连碪怎么认识的呢?记得在淮北的那所学校,操场上白雪茫茫,一位同事说:“画家。”我看到操场南边,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子,同事说:“他就是画家蒋连碪,刚刚在中国美术馆搞过画展回来。”——在中国美术馆搞画展?那一定是大画家了。

我工作的第一所学校是朔里中学,有一天同事陆老师对我说:“抽时间我介绍你跟蒋连碪认识。”他和蒋连碪是从前的同事。他带着我去见蒋连碪,蒋老师就住在我们校园内。我发现蒋老师并不是那么热情,因为找他的同学、同事、朋友多数有个目的,就是索画。蒋老师的画稿都贴在墙上,天天对着画稿看,不满意处随时随地修改。陆老师从墙上抢下两幅,被蒋老师夺下来,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陆老师觉得不好意思,也不勉强。我也觉得陆老师太心急了些,那只是画稿,不是成熟的作品,再说没钤印,没盖章,就不能说是蒋连碪的作品。

我和蒋连碪老师的交往是因为文学——他跟我谈绘画,等于对牛弹琴。他跟我谈诗、谈散文。我因为写他的专访,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他出身贫寒,小时讨过饭,后来考进萧县师范。在师范学习期间,他爱上了绘画,师从画家郑正老师。天寒地冻,他在寒冷的房间里,反复训练艺体描摹,这为他以后的绘画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书法上,他研习汉《石门颂》,苦练张旭、怀素狂草,草、隶结合,书法自成一格。他爱好诗词,古典文学底子深厚,他的很多绘画作品都是自题诗,以绝句为多,诗风豪放潇洒;他爱好楹联创作,写成书法作品,“酸甜苦辣人间事,浓淡干湿笔中情”是对他人生及艺术的集中概括。

我和他同住校园内,其实见面是很少的。他一年之内至少有半年是在外面跑。他的工资全用在路上了。他爱人王老师是他师范时的同学,小学老师,工资不高,养育一女一儿,还要接济蒋老师家里,操持这个家确实不容易。有一次蒋老师的一位朋友到他家吃饭,我也在场,那位朋友说:“你成名了,首先要感激的是嫂子,没有嫂子的支持,就没有你的今天,来,我敬嫂子一杯。”蒋老师没做任何表态。有一年春节,学校门口有人下棋,蒋老师也过来观棋,我问他:“年货准备得怎么样啦?”他说:“喝刷锅水我也不问。”那个时候我没读过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蒋老师是不是那个思特里克兰德?

为了追求他心中的艺术,他跑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在镜泊湖,他在船上借宿一晚;在黄山,他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观察黄山的奇松怪石、险峰危崖、雾海云岚;在九华山,和庙里的和尚住在一起。我虽然不懂画,但能感觉出蒋老师的山水画有股郁勃之气喷薄而出。刘勰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蒋老师胸中是有万千丘壑的,不然画不出那种大气夺人的作品。他属牛,画过《蛮牛图》,身上有股蛮牛劲。他说过:“在艺术的道路上走一千里,就把碑立在一万里处,跑不到终点,累也要累死在途中,徘徊观望,都是没有出息的。”我见过他作画,画好后再泼点水,左折一下,右折一下,上折一下,下折一下,再对折,效果特别好。他有一次观察雨中荷莲,回家用水洗法表现,那种雨莲朦胧之美,妙不可言。蒋老师的生活规律是这样的,在家里,提个酒瓶子咕嘟咕嘟喝了一通酒,然后在长案上提笔作画,三抹两抹,一挥而就,贴在墙上,看哪里不满意,再摘下来,这添一笔,那描一笔,他说:“作画关键在收拾,画完一幅画很容易,但要成为作品,往往要收拾几个月。”

图片

《玉屏楼寄情》(蒋连碪 画)

蒋老师似乎始终处在艺术状态中,他作画累了,跑到我单身宿舍里,坐一会儿,说:“小李,我带你去看电影。”那就去,到相山影院,把门的说:“连碪给我画一幅画呗。”他哪里理睬,径直往里走,看了两眼电影,也不知啥名字,说:“小李走。”又到一唱豫剧的老朋友家,也不坐,也不喝茶,寒暄两句,说:“告辞了。”我们又回到校园内,真有点“雪夜访戴”的味道。转了这么一圈,他大概有灵感了,又回去画他的画了。

且生活中无处不可入画。他有一幅画是两头牛牛角相触,磨来蹭去,就是不斗,题写:“一日,观两老实君吵架,光吵不打,遂画。”是两位老师吵架,于是他起了灵感,画下了这幅画。

他到上海大学做教授,又调到了深圳,我以为我们见面难了,哪知我也离开家乡调到了上海。我们家的电话铃响了,我一拿起电话,是他,他说:“我住在国际饭店,有时间过来玩。”我在光明中学上班,离国际饭店近,下过课我就去看他。他住的是总统套间,有个大画案,写了很多幅字,一幅幅画摊在地上,牡丹以富贵的姿态鲜红夺目地开着。门框上挂的一幅,我说:“这幅小品不错。”我不懂画,那种大写意大泼墨的画我欣赏不来,觉得小品疏朗,有意境。他说:“喜欢吗?喜欢你拿去。”我与蒋老师交往多年,从未张口求画,这次他主动送我,我很感动。他把这幅画摘下来,钤上印。这幅题为“蕉荫”的画,画了几片芭蕉叶,三只小鸡在荫下乘凉,觊觎一只小虫,灵趣可爱。画是画在毛边纸上的。这是我珍藏的蒋老师的唯一一幅画。这幅画他送我时,说本来是给安徽省博物馆的。他随后又画了一幅,五分钟完成,可能后面就是“收拾”了。

图片

蒋老师说:“除了地位不高,我什么都高。”五十多岁,他血压、血糖、尿酸均高。在国际饭店吃饭,蒋老师问服务员:“有没有红芋干子稀饭?”服务员摇头,说:“没有。”走遍世界各地,尝遍山珍海味的蒋老师,最怀念的是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他自称“布衣蒋连碪”,名扬中外的画家,始终改不了的是布衣本色啊!可他也身不由己,再布衣也是名人,饮食上没法节制,又未戒酒,导致他未到退休,脑卒中找上门了。

蒋老师的艺术生命终止于他六十岁之前——由于中风,他握不住画笔,这便宣判了他艺术的死刑,这对于一个视绘画胜过生命的大画家来说,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我不知道这十多年蒋老师是怎么过来的,他一定很孤独吧?他的绘画,被人民大会堂以及各地博物馆收藏,除了国内的各大美术馆、博物馆,还在巴黎大皇宫举办了个人画展,获“法国美术家协会”奖……可这些,都在他六十岁生命到来之前戛然而止。

弦断有谁听?

  作者:李新

文:李新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