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天剑
2024年深秋的某个午后,我又一次独自驱车前往天水南郭寺。西风吹渭水,山色尽妖娆。山路盘旋,此时的秦州城南北两山,在寒意日隆的秋风里一改往平时的黄绿两色,山上的树木变得绚烂斑斓,深绿的、浅黄的、深黄的、浅红的、深红的,一簇簇、一树树、一片片、一坡坡,胜过春日的似锦繁花,整个山野的一切仿佛都要赶在冬日凋零之前绽放出自己所有的美丽。或者所有的生命本当如是。
记得第一次来南郭寺,是多年之前的一个深夜,与一位朋友酒至半酣,顶着明月而来。其时僧众安息,寺门紧闭,也没能扫了我们两人的兴,我们踞坐于寺门口的南郭胜境亭,俯瞰万家灯火,和林涛之节,颂明月之诗;临风把洒,餐辰饮斗、笑谈千古。好不快哉!
南郭寺又叫南山寺,坐落在天水市南山半山的慧音㘭。虽然说山寺源远流长、底蕴深厚、风物不俗,但在胜迹甚多的天水,比之麦积山、伏羲庙等,却也只能屈居二流,故而来此的游客并不多。不过我倒喜欢来这里,由于其静而不僻、幽而不孤,是一个与历史对话,与自己言和的好去处。
南郭寺始建于北朝,是陇右第一名刹。彼时的天水是汉、氐、羌诸民族的混居之地,先后为晋、前赵、后赵、前秦、后秦、北魏、西魏、北周所辖制,真可谓“城头变幻大王旗”,除北魏之外的诸政权都国祚短暂,但这些氐、羌、鲜卑政权却都崇佛,尤其是后秦和武帝之后的北魏,将佛教奉为国教,广建伽蓝、僧尼日众。据此来推断,南郭寺应始建于北朝中后期,具体纪年已不可考。
南郭寺现在的主体分为东中西三院,自隋唐以来屡有兴废,现存的殿宇多为明清和现代所建。寺下有台阶八十三级,颇为陡峭,两侧密植松柏。上了台阶便是中院的大门,门两侧各蹲着一只大石狮子,大门口有一个不大的坪;大门两侧各有国槐一株,树高30多米,树围得有7∽8米,需四个人才能合抱。树龄有1300年了,人称“唐槐”,由于其高大挺拔,又称“将军槐”。寺门正中匾额由赵朴初所题的“南郭寺”三个大字,字体儒雅大气、潇洒隽永。
关于南郭寺的寺名,今人多有争执。根据我所翻阅的相关史料,北宋之前名为南山寺,宋代改称妙胜院,但在明清时又改回古称,这有明代胡缵宗的《秦州志》及寺中留存顺治年的石碑为证。但由于杜甫咏寺的诗流传甚广、影响甚大,加之全国的南山寺重名者甚多,故而在晚清以降就以“南郭寺”名之,在光绪十五年重修的《秦州直隶州新志》一书中两个名字并存即可证明。至于杜甫在诗作中之所以写为南郭寺而非南山寺,以愚之见,主要原因是受平仄的制约,因按唐时的平水韵,平起不入韵的五律的首联的倒数第二个字需用仄声(“郭”为入声字)。
进得中院山门,便是天王殿,其上挂着米芾的“第一山”匾额。然而这并非米芾原作,而由清末的好事者临写。而且挂有这一匾的有不下十来座名山,其中不乏峨眉、武当、嵩山、泰山等名胜,而此匾原是米芾为盱眙南山所题写。天王殿为明代所筑,殿中原有鎏金铜铸天王造像四尊,其中三尊相传从印度传入,后被毁于上世纪70年代初。天王殿后面就是供奉释迦牟尼的大雄宝殿,此殿晚至1988年才复建。大殿的东西两侧是供奉四大菩萨的偏殿,均为清初顺治朝的作品,屋顶简洁平直舒展,斗拱张扬有力。在中院的庭中有古柏一棵,据专家用碳-14法测定,树龄在2300∽2500年之间,这可以说是树中的活化石了。古树已一分为三,南向一枝,如凌空鹤舞,北向两支,一支已枯萎,另一枝则枝繁叶茂,似游龙在天。 在天王殿东侧有杜少陵祠,以纪念诗圣杜甫,是东禅院改建而成,殿中有杜甫和他的两个儿子杜宗文、杜宗武的塑像,这在一个佛教寺庙里颇为少见。
在天王殿西侧有一小门,穿过小门有一个稍显凌乱的空旷的院落,里面有一座近修的卧佛殿,其余则是当地佛教协会的办公房和僧舍,目前寺中仍有4名僧人。然而就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却掩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因为这个院子里曾经耸立了一座隋塔,是公元602年左右由隋文帝敕建的,塔基之下瘗埋有佛骨舍利。据诸多文献记载,文帝曾四次下诏在全国建塔达110座之多,南郭寺的塔正在此之列。此塔最终于公元617年建成,初成时为七级,可以想望当年的壮观。唐开元22年(公元734年)塔上五层尽毁于地震,后于北宋、清初曾被先后部分修复,终毁于1920年海原大地震。所幸的是,塔下的地宫中的佛教圣物佛舍利仍在原处。前几年在南山顶上,又重修了一座分外恢宏壮丽、高大巍峨佛塔,通高88米,站在西院的隋塔遗址上抬眼便可看到,想必是时人为佛舍利新修的居所。期待着地宫里的佛家圣物能早日与塔合为一处,不要让佛骨继续由于俗世纷争再无端遭受雨打风吹。
折回,穿过中院,便是南郭寺的东院,东院的氛围与西院的凌乱、中院的庄严有所不同,更多是一种恬静与闲适。院中有供奉武圣关公的财神殿,另有集王義之、王献之父子的字和杜甫的诗为一体的二妙碑。长碑之侧塑有杜甫的侧坐石像,像清癯沉郁,似得杜诗风骨。这些都是新近铺陈的景致。
东院中吸引人的是那一园翠竹和一孔清泉。竹性喜温湿,在西北并不多见,竹林青翠纤细、随风摇曳,风姿绰约,颇有几分江南的情致;竹子遮掩簇拥着园中小径,曲折错落,行走其中,仿佛有穿越之感。转过数丛青竹与影壁,便到了北流泉,泉得名于杜甫《秦州杂诗》中的“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之句,泉上有亭,亭柱有联,联曰:“逝者如斯乎留得清泉鉴今古,斯人长已矣但余庭宇任从来。”在降水并不丰沛的大西北的半山之上,能有一孔流淌千年不竭的清泉算得是南郭寺里另一个惊奇。经询问得知,寺中至今尚未通自来水,如今的北流泉依旧甘甜清冽,寺院的僧众、花草及景区管委的几十人日常用水仍然是由这眼泉水供应。每年农历四月初八,天水城中的许多市民仍会来此汲水祈福,这是天水已延续了近1500年的沐佛节。
游览完寺中的风景,穿过泉亭北面的歇廊,便有一茶社,每次来我总会泡上一杯清茶,静坐庭中,悠然地看着三三两两慕名而来打卡拍照的游客,目暏芳华,遐思千古。当此际,渐已偏斜的太阳照在茶台上,清凉中透着和煦与温暖。我品着北流泉泡出的禅茶,恬静的喜悦涌上心头。这真是一个忙里偷闲、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可惜少有人识得。
毋庸讳言,无论是从建筑年代还是规制或精美程度,南郭寺的现存建筑、雕塑与许多全国著名的寺院比还是相形见绌。但是为什么我会缱绻萦怀、钟情如此呢?我想主要在于这座古寺中潜藏着历史的厚度、生命的温度、思想的深度。南郭寺所承载的文化内涵与历史精神不逊于任何一座名山古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座南郭寺给中华文明在西北地区演进提供了重要时间的标尺。
在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是自觉地生活在时间中的,所谓过去与未来,无非当下心灵的投射。我珍视历史,却并不是一味地好古者;相反,许多时候还是疑古者和薄古者,我相信长江后浪推前浪,历史总体在走向发展与进步。据明代《秦州志》载,秦州置郡始于西晋泰始五年(公元269年),是时那棵春秋柏已有800年的树龄,而南郭寺的初建还在200∽300年。
除去一堆史书上的文字,历史的时间其实是个很抽象的东西。春秋柏以其倾倒的姿态、枯槁的残枝具象地呈现着岁月的古老与艰难。遥想2500年前老子才越过函谷关向关中之地走来,孔子还在列国奔走,秦国还在晋、鲁、齐、宋诸国的鄙夷中蜷缩于西北。秦州因秦帝国而得名,秦帝国犹如希腊的马其顿,始于一隅而能席定天下。历史并不是一个刚体,而具有相当的偶然性与伸缩性。春秋时的天水一带,戎氐杂处,尚外于中原,东来的嬴氏王族也才从秦地迁往关中,据有了它图霸天下的第一个前进基地。长在南山上的幼柏无意间竟成了一棵“时间的树”,而今天我有幸坐在这“时间的树下”,用心等待与历史的相逢。
秦汉的历史是中华文明完成轴心转变并定型的历史,凭借着春秋战国时哲人的沉思,华夏文明自信开张,英雄辈出,北逐匈奴,南征闽粤,基本奠定了时至今日的中华版图。天水这边陲之野,也逐渐发展成为了丝绸之路上西出中亚、南通巴蜀的要塞。以秦孝公、秦始皇、李广为首的这些优秀的天水苗裔,是创造这一历史伟业的主要力量。1990年代,南郭寺之南50公里的礼县大堡子山挖掘出来的秦公大墓即明证。
五胡十六国的北朝,秦州虽同样灾难深重、生灵涂炭,但是苻坚、姚苌、李昺、吕光等陇右氐羌豪族纷纷割据、登上历史舞台的中央。尤其是苻坚,以宽广的胸襟励精图治,曾一度统一北方,如果不是在肥水败得不明不白,中华历史极可能会要改写。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佛教作为一个外来宗教,迅速融入了中华文化之中,也才会有今日的南郭寺。佛教能在中国扎根并非偶然,它不仅是一种宗教,更是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它为苦难中的大众带来了往生的慰藉,为精英士大夫带来了思辨与超越,补足了原有的儒道两家的不足。如前所述,南郭寺本身就是这场文化运动的产物和见证者。我们后人珍视它,正是因为它镌刻着我们自己精神的来路。我偶尔也会去阅读一些佛教经典,但我以为我们当学习的未必是其中给出的答案,相反我们更应该深思的是其中提出的问题,那些关于存在的终极问题,在这方面佛家比之儒道两家都要深刻。
建立唐帝国的李渊、李世民,也是天水人士,祖籍陇西成纪,即今天的秦安县。李世民曾亲率大军进击秦州,击败割据陇右诸郡的薛举,先后进为秦王、雍州牧、凉州总管;想必晚年崇佛的他,一定见过高耸于南山的隋塔,也许还曾亲至南郭寺礼佛。就在李世民登基的公元627年,玄奘经过秦州西行求法。但使南郭寺名垂后世的并不是煊赫的帝王,而是落魄的杜甫。
公元755年12月安史之乱爆发,半年之后叛军即攻入长安,所谓开元盛世戛然而止,秒变人间炼狱。本来就仕途困顿的杜甫更是雪上加霜。虽冒死穿越封锁线陛见肃宗,却只获得左拾遗的闲职,一心要“至君尧舜上”的他,却因为上疏搭救房琯,而受到排挤外黜华州任司功参军,759年关中大饥,米价猛涨,以至无以养活家人,8月被迫挂冠,携家小自陕西陇县越关山流落秦州。在《秦州杂诗二十首·之一》中开篇就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他在秦州只待了短短三个多月,据说竟然留传下一百多首诗,《秦州杂诗》只是其中一部分。流寓秦州、同谷时期和湖湘时期是杜甫一生中最潦倒的时期,他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在《空囊》一诗中说:“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秦州杂诗二十首》首首都是精品,而与南郭寺最相关的是其中第十二首:“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如前所述,现在的寺名也是出于该诗。这也是许多外地人知道南郭寺的缘由。诗人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写出了他游南郭寺的所见所感。在深秋的薄暮里,山寺、流泉、秋花、危石、夕阳、秋风伴着凄苦、落魄却心系苍生的诗人,以他对国家的忠贞、天纵的才华、对黎庶的仁爱,偌大的秦州,竟无他的容身之处。他的要求并不高,只需要几间茅舍、几亩薄地,一处栖身之所而已。他曾很想在秦州安家,在《杂诗之十三》中他写道:“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见识过长安无尽繁华的杜甫,把东柯谷一带想象成了他能归隐终老的桃花源。
杜甫即便如此饥寒交迫、穷途末路,心里还装着国家,还念着远方的亲人和朋友。他在《杂诗之五》中描述了这样一匹战马“南使宜天马,由来万匹强。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这既是在写秦州牧场的战马,又何尝不是在写诗人自己呢?诚如曹操所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人们熟知的《月夜忆舍弟》《天末怀李白》也写于这个时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饥肠辘辘的诗人自己徘徊于生死的边缘,却仍在如此深情地诉说,这是一种何等的至仁至爱。
杜甫被《新唐书》誉为诗史,而明代诗评家们则把杜甫崇为诗圣。杜甫这个时期的诗既是他个人的际遇与感怀,也是一个时代缩影,忠实地为后人描摹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沧桑巨变。759年的杜甫站在南郭寺的萧瑟秋风里,同时也就不自觉地站在了中华历史精神的拐点:从此汉文明对周边民族的文明总体上从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安史之乱后,由于实力的此消彼长,中国的文明由原来的开张自信逐步转变为内向自守。
杜甫是明智的,他离开秦州之后的第三年,吐蕃大举入寇,陇右诸郡甚至包括长安均被攻陷。如果他没南出巴蜀,他和家人们便极可能会再次面对战争的屠戮。唐与吐蕃谈判,签订清水之盟,大致将今从灵武至固原再到成县一线的以西以北州郡均弃并于吐蕃。秦州至大中三年(公元849年)始复于唐,尤其是河西走廊一带自此几乎500多年复为左衽(沙州张议潮起义时曾有短暂恢复),对西北的社会经济的发展造成了巨大的断裂。而天水一带在南宋时期也成了游牧民族与汉民族反复争夺的前线。除了战争,地震、干旱、饥荒、盗匪也在这一时期反复蹂躏过这片土地。南郭寺佛前的燃灯和伴随着它的唐槐、隋塔、春秋柏,在山坡上默默地注视着山脚下古城的盛衰兴替、众生的悲欢离合,佛殿的诵经声和着那汩汩的泉水,慰藉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秦州子民。
南郭寺里同时供奉着佛祖舍利、杜甫和关公的造像,或许并非一种偶然,舍利彰显佛家慈悲与解脱,杜甫彰显儒家的仁爱与和平,关公代表儒家的勇猛与忠贞。儒学是世间的佛法,佛法是彼岸的儒学;慈悲与仁爱是两者相同的旨归。千年古刹涵养了这座城市精神的明灯,为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众生标注出了历史与伦理坐标,将人世间所有人的忠奸贤愚、是非成败、爱恨情仇纳入那辽远而真实的终极。
人世间或许从没有一个真正彻底独立的实体之“我”,留传下来的只是纵贯千年的历史。每个“自我”都是这宏大叙事的一个微小部分,如激流中翻涌而出的泡影,涌现而后消散,之后换种面目再涌现再消散,如是往复。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面感受之镜、一束意识之流,一张交互之网。是在当时的因缘和合中自然、历史、社会关系的总和。虽无实体之我,然有结构之我,但结构之我与实体之我均不可执,执实体之我为妄,执结构之我为虚。我即众生,众生即我。在我中见众生,在众生中见我。佛法与辩证法类似,就是要破除形式主体性,而回归到历史交互的主体性。在破除了这种关于“自我”执念之后,慈悲与仁爱,便不只是一种单向的给予,而是一种互现;颠三倒四、七情六欲的在此便能超越小我的局限,外显出人性的普遍光辉。
这就是我深坐在南郭寺这“时间的树下”所领悟到的。自轴心时代(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年至前300年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轴心时代”发生的地区大概位于北纬25度至35度区间。)以来的先贤们反复申述了人性的主题:自我救赎与超越,嬴政、苻坚、杨坚、李世民、玄奘、杜甫、张俊、吴玠……以至于每个凡夫俗子,都陆续在秦州这片土地上出场、退场、又返场……通过各自的生命历程,或正或反,或浓或淡,或深或浅,以仁爱与慈悲诠释彰显了这一主题。这是一条转凡成圣的跋涉之路,却注定只会有个别人能完成。但南郭寺这时刻准备渡那众生的船,耸立南山千年,一直在暗示,却从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南郭寺的钟声响起,深沉而幽远。钟声伴着秋风徐徐吹送至脚下繁华的都市。天色渐暗,东方的一轮明月伴着钟声悄然升起,遍映万川。
在这渐重的秋凉里,喝下最后一杯禅茶,我摄紧衣襟,告别茶社,匆忙赶往下一站,去完成那属于我的使命,去进行我的诠释……
2024年冬至日于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