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
2020年父亲在病房去世。没有告别仪式,作为女儿的作者未能为父亲写悼词。这种遗憾,让作者决定“写一写生活在终点站里的人,那些陪伴着他度过五年时光的护工和病友,写一写他,这个还在我心里缓慢地活着的人”。
作者记录父亲失智的过程这件事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和所爱之人的每分每秒都十分的珍贵,特别是这份爱现已被打上即将永失的标记。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一再想起姥姥,每次想起都会流泪。想起姥姥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我是谁的时刻,也想起姥姥认出我后从床垫底下取出一张张皱巴巴的钱偷偷塞给我叫我拿去花。爱不是完美无暇、无所不能,而是在有矛盾、争执、麻烦等所有的好好坏坏当中,爱站在情感的制高点指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无可替代的关系。迷信中的人死后会逐一后退捡起这一世走过的脚印,现实中的人老糊涂后会想妈妈和许多已经遗忘的事,换个角度想人也许回到了想回但却回不去的逝去的美好时光。夕阳照在眼里映出一片永恒光辉,那里有先行一步等在那里的挚爱,无尽温暖一视同仁洒在众人身上。
——阿梦
一个人变成动物,再变成植物,而且他内心深处还保留了一些,比如抠门之类的执念。他还想着逃跑,大喊:给我一个出路。人最后就是想回家,同时想逃跑。然后,自我溶解了,温情的幻觉溶解了,他成为一个面貌熟悉的躯壳,可是,人的本质什么呢?是啊,这就是我们的前途。
——blueshadow
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一种愈来愈深的悲哀不断地向我涌来。一个人在暮年失去记忆,无论是对于病人还是家属,都是巨大的无奈与伤痛。你心疼自己,更心疼他她。生而为人最朴质的情感被无情地抹得干干净净,以后面对的只是一具无意识的肉体,他"她成为了你最熟悉的陌生人,你甚至极端地想过这一生的缘份在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你突然会觉得人生已没有希望,这就是命运的嘲弄。你投入了无数的时间、精力、金钱以及情感,换来的只是空洞、麻木、冷漠的我行我素。你绝望至极,甚至有过他她安乐死的可怕念头。但冷静过后,你只是擦擦眼泪继续上路。正如作者所说,这一切的坚持只因"爱”。我们来到人世间做了他/她的子女,做了他/她的父母。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就坦然接受这场生命意义的考验,让我们以人生最隆重的珍重进行一场提前告别的演练。
——陆亦慈
前世的情人
文/薛舒
他终于把我忘了,整个地不再记得我是谁,我甚至没有发现从哪一天开始,渐渐地,他就不认识我了。
不久前他还会在每次见到我时表现出惊喜:咦!女儿?你起床啦?任何时候,只要他抬起眼皮看见我,就会用这句话来问候我,即便一分钟前我刚给他喂过药。他的每一分钟仿佛都是从梦里刚刚醒来,世界是新的,女儿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于是他开始焦虑,为每一个瞬间都要去适应新环境、新人群、新生活而焦虑。
那天下午他又发病了,他像一只迷路的流浪狗一样在屋里彷徨不止,他心急火燎地从一个房间扑向另一个房间,而后一无所获地又从另一个房间扑向厨房、卫生间、院子,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要干什么,最后,他绝望地叫嚣起来:我害怕,救救我,给我一条出路吧……
我尽力用温和的语气问他:爸爸!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他祈求的目光忽然射出冰冷的气焰:你是谁?你们为什么要变着法子整我……
我的心猛地揪紧,脸上却努力挂着笑容,并伸手去扶他:爸爸,我是你女儿啊!
他冷笑一声:哼!你?你是我女儿?骗人!全都是骗人的,走开!
他一把推开我,一边扑向院子里,一边呼喊着:女儿——救救我这条老命吧——
我就站在他眼前,他却朝着遥远的方向呼喊女儿,他不认识我了!忽然想起来,他的确已经好几日没叫过我“女儿”了,在某个我并未注意到的时刻,他开始了对我的遗忘……我的喉头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着看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因不明所以的寻找前倾着,紧迫而急切,步履却是无法掩饰的蹒跚;那个背影义无反顾地向门外碎步走去,近乎向偻的瘦小,像一个发育不良而未及长开身量的少年;那个背影扛着的头颅上分明已经没有几根头发,像一颗远在亿万年之外的荒芜的星球,在逆光的门洞口被一圈混沌的光晕环绕,让所有人看见,却不让所有人靠近。
他终于不再认识我,不认识他的女儿。可我认识他,他是我的父亲,毫无疑义。
从那以后,每当我叫他一声“爸爸”,他总会答应:“哎,娘子”。
我纠正他:错啦!我不是你娘子,你看看,爸爸,看看我是谁?
他抬头:你?不好意思,你是谁啊?
我大声告诉他:爸爸,我是薛舒啊!你的女儿。
他忽然大惊失色:女儿?我的女儿?你?真的假的?我微笑点头:是真的,爸爸,你叫薛XX,我叫薛舒,我不就是你女儿吗?
他想了一会儿,撇了撤嘴角,假惺惺地笑,含糊其词道:哦哦,呵呵,不好意思啊!对不住,没认出来,对不住啊!
他显然不打算认眼前这个女儿,却也不驳我的好意,还对我假笑一番。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办法让他想起我,便只能沉默着给他倒水、喂药。可是我转过身准备走开时,却听见他在我身后轻轻地叫:娘子——娘子——
我回头,想纠正他,“不,我是你女儿,记住啊!女儿”。可是当我看见他注视着我的殷切目光,我就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的脑中,娘子和女儿已经混为一体,他无法区分这两个陪伴他的女人谁是娘子,谁是女儿。那就让他把我当成“娘子”吧,也许,这正是那句话——“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的应验,他已然混沌的思维,也许进人了另一个维度空间,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他的“娘子”。可是,他现世的“娘子”我的母亲,又是他前世的谁?这个,我却一时无法知道。
父亲狂躁的发作一日比一日频繁,医生也只能开出最后一帖“家属要耐心,要有心理承受力”的药方。他的药物耐受力极强,镇静剂已经用到极限,可还是无法达到完全有效的镇静作用。他拒绝吃药,拒绝吃饭,拒绝睡觉,他一边呼唤着“娘子”以及“女儿”,一边拒绝接受站在他眼前的妻子抑或女儿,拒绝把我们当作他的亲人,拒绝我们为他付出的关爱和服务。我几乎寸步不能离开家,只要走开一日,母亲的求助电话就会一次次追踪而来,直到有一次,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在电话里对我说:有没有收留他的地方?养老院什么的,送他去吧,否则一家人都要被他折磨死了……
她说得犹豫不决,一点儿都不理直气壮。而我,无法描述那一刻内心的痛楚和不甘。他才七十一岁,他还不算太老,难道真的要让他过终日绑在床上的生活?倘若送他进养老院,他会不会每时每刻都要为自己身陷完全陌生的环境而焦躁恐惧?他会不会依然每天无数遍地吼叫着要“回家”?在那个一名护工护理许多个病人的地方,谁有时间和耐心来劝导安抚他?在那里,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被强行注射超剂量的镇静剂,然后成为一具不会反抗、不会倾诉、不会求救的造粪机器。在那里,没有人叫他“爸爸”,尽管他已经不认识叫他“爸爸”的人,可他并不是不需要他的孩子,我确信,他需要。
"生命两部曲"
薛舒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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