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追求
文/邓立佳
一
1946年秋收以后的一天晚上,爷爷把刚刚收工回来的父亲叫到身边,对他说:“老光,现在农事不多了,你去广西长安把你哥哥找回来,现在日本鬼子被赶走了,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过日子了!”爷爷把父亲叫老光,因为父亲在家里的名字叫邓隆光,尽管这时候的父亲才进十四岁,但爷爷习惯性地在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一个“老”字,这样叫起来显得很亲切。
父亲向山外望了望,说:“去蛮,我去就是,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爷爷说:“你沿着我挑盐的路线去找,边走边问,总可以找到他。”
几天之后,奶奶为父亲准备了一些干粮,亲自把父亲送出了院门。父亲背着一个小包袱,大清早就走出岩头冲,向着东南方向出发了。
父亲虽然只有14岁,但是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他在爷爷的教导下,不仅学会了大多数的农活,而且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武术,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一般七八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那时候我家乡的人出去搞副业,主要是两个地方,一是去绥宁砍树、拖木;二是去广西长安镇挑盐。从我老家去广西融安的长安镇大概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经过新宁到东安,走东大路去桂林,再从桂林去长安镇;一条是经过新宁走全州,从全州到桂林,再从桂林去长安镇;一条是从武冈到绥宁,经过通道到广西三江,再从三江到融安的长安镇。去桂林的话走新宁经东安沿途城镇多,是一条官道,最为安全,但是路途遥远;而走新宁直接到全州虽然很近,但要经过枫木界,那是土匪成堆的地方,很不安全。还有一条路虽然很近,但是山高路陡,很难行走,那就是从城步经龙胜去桂林。从安全和路程综合来考虑,一般少数几个人去长安,都是走绥宁、通道去广西。我问过我父亲,他选择的就是这条路。
沿途的事我不说了,就说我父亲找到我伯父以后,两弟兄非常高兴,一起到长安镇街上去吃芙蓉酥、看热闹。走到街头人多的地方,发现有人在打擂台,招牌上写着:谁能把擂主打下来谁就能得到二十两银子。
两弟兄在擂台下看了很久,发现擂主的武艺并不高强。那时候伯伯刚进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几次想跳上去与擂主一比高低,却被我父亲死死拉住。我父亲说:“你忘记了二爷的嘱咐了?出门在外千万要老成啊!”
后来,我父亲霸蛮拉着我伯伯离开了那里。离开的时候,我伯伯还一边回头一边说:“二十两银子呢!搞一年副业还不如去打一场擂台。”
我伯伯没办法,只好跟着我父亲回到伙铺去休息。等我父亲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我伯伯不见了。他马上意识到伯伯可能一个人打擂台去了!于是,他一骨碌爬起来,操起两根扁担就往街上跑。跑到擂台边一看,果然是伯伯正在打擂台。我伯伯高大威武、英俊潇洒,武艺十分了得,尤其是年方十七岁,人称“出山虎”,只几个回合就把擂主打下擂台。然而,正当伯伯向主办方索要奖赏的时候,对方突然杀出十几个人来,将我伯伯团团围住,高喊:“你还要赏钱?你打伤了我们师傅,看你怎么走得?”
有道是“好手难敌两拳”,我伯伯虽然武艺高强,但毕竟对方人多,且已打过一场擂台,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只好被动防御。正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及时赶到,他将一根扁担抛给伯伯,大喝一声:“哥哥,接住!”于是两个人一人一根扁担,背靠背,边打边退,很快就打出重围。这情形,哪里还敢回伙铺提取行李?这里全是当地人的天下!两弟兄只好尽快打出城去,连夜从桂林经龙胜、城步赶回武冈,这一夜加一整天,一共走路一百九十公里。
当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大半夜了!我爷爷非常兴奋地说:“好!回来了就好!”连忙把奶奶喊起来又炒菜又温酒,十分热情地招待了我父亲和伯伯。三父子好好地喝了一大顿,然后才安然入睡。
二
父亲寻伯伯回来之后,按照爷爷的嘱咐,只想在家好好劳作,不求发家致富,就想弄口饭吃。
有一次快过年了,伯伯刚刚从外面回来,一家人正在围着火炉烤火,乡里的保长就带着一帮“狗腿子”跟进了院子。他们一共有几十号人,有的拿枪有的拿刀,耀武扬威,大喊大叫,一来就把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爷爷把门栓好,又搬来桌子靠在门边,叫大家闷不做声,他自己蹲在门边听外面的响声,观察屋外的动静。这样僵持了很多分钟,伯伯忍不住了,他对外面的人大声喊道:“你们这样算什么?我一个人出来和你们打,不要连累我父母!”
对方说:“那你出来啊!我们就是要你出来啊,你不要当缩头乌龟嘛。”
伯伯说:“好,我出来了啊,你们架好势啊!”
伯伯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在火塘里铲起一铲子火炉灰,然后猛地推开桌子、打开门,一手将火炉灰撒向外面的人,一跃就上了后龙山,等那些人反应过来,我伯伯早已跑得无踪无影了。
保长一帮人见我伯伯已经逃走了,就把家里其他的人围起来,威胁我爷爷说:“今天你不把你大儿子找回来,我们今天就不走了,他明天还不回来,我们明天也不走,总之就在你家里吃、在你家里住,一直等到你儿子回来!”
我爷爷虽然也有一身的本事,但是他身材瘦小,年纪也大了,知道自己不是这几十个人的对手,于是只好委曲求全,苦苦哀求保长看在一笔难写一个邓字的份上,不要做得太出格了,请求他们回去,自己再去寻找大儿子回来,到时候再向保长报告。
保长哪里容得我爷爷这般分说,一巴掌就打在我爷爷的脸上,命令爷爷和奶奶赶快去准备饭菜。我父亲看不下去,冲上去就要和保长对着干,被爷爷一把推开。
保长见我父亲主动跳出来了,瞪着我父亲看了很久,然后说:“好啊!老大走了,还有老二嘛!我看这个老二也已经长大了,当兵是个好苗子。来人!把老二抓起来。”
我父亲当然也不是好惹的,他不等保长讲完,趁那些“狗腿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早已经躲进里屋,跑掉了。
我父亲一开始并没有跑远,他从屋梁上溜走以后,在后龙山的一个刺棚子躲了很久,一直到听到院子里传来杀猪杀鸡的声音,才知道这般“狗腿子”真的不走了。于是,他只好沿着伯伯经常走的路线去寻找伯伯。
等他找到我伯伯的时候,他红着眼睛非常气愤地对伯伯说:“保长那家伙还打了二爷,我们两个杀回去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算了!”
伯伯说:“他们手里有枪啊!”
是啊,他们有枪。我父亲心里知道,这可不是光靠武艺就行的了。
三
我父亲当时还不到十六岁,按照规定还没到当兵的年纪,躲了一阵见保长一伙人走了也就回家了。而我伯伯则跑到高沙通过亲戚和朋友,弄了一身军装穿起来,又买了一支假长枪背在身上,春节的时候大摇大摆地回去了,还跑到保长的家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边走边说:“谁还要捉我的兵?老子现在已经是军人了,看谁还敢来捉我,谁要是惹火了我,老子一枪毙了他!”这样,捉兵这件事就算这样过去了。
到了1949年,家里的人口不断增多,田土太少了,一大家人实在吃不饱,我父亲也不甘心就在家里口朝黄土背朝天,每天还只能喝米汤,就和爷爷商量外出学撸匠。
父亲在洞口跟着一个师傅学撸匠,又灵活又勤快,又因为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一些字,很得师傅喜欢。
有一天,撸匠铺子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一身工人打扮。他说是要和师傅谈生意,要将一些烂铜烂铁卖过来。他和师傅谈了一个上午,很是谈得来,师傅就留下他一起吃中饭。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朝我父亲看,又问了我父亲很多问题,比如家是哪里的?做什么的?家里有些什么人?等等。
得到满意回答之后,他把我父亲叫到里面屋子里,问:“你对武冈城熟悉吗?”
我父亲回答:“熟悉。我们家在武冈有亲戚,我经常到他家里去。”
那人说:“那好,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我父亲问。
那人说:“你回武冈城里去,摸清楚城防布置情况,然后出来告诉我,最好画好图,标记好位置和人数。这样,你就立大功了,我们一定会给你很大的奖励。”
我父亲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是来学撸匠的,才来两个月,补锅的技术还没有学到手,我怎么回去向父母交代呢?”
那人说:“没学到技术没关系嘛,你今后的工作由我来负责!”
我父亲心里想,这个人讲的一口北方话,刚刚才认识,今后到哪里去找他?就算找到他了,他说话还会算数吗?于是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那人见我父亲硬是不肯丢开手里的工作,也就不再勉强,下午就离开了撸匠铺到别的地方去了。
事后,师傅问我父亲:“那人跟你说了些什么?”我父亲就把那人要他回武冈城为他们摸底的情况跟师傅说了。师傅说:“你蠢啊!那人是共产党,他们肯定是要打武冈城了!”
我父亲一打听是这么回事,拿起行李就往外面跑。他到处打听那个找他谈话的北方人,可是再也找不到了。
后来,他干脆回到武冈城,果然见到城边上驻扎有部队。见到这样的情况,他哪里也不去了,很快回到家里,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爷爷奶奶和一大家人,大家听后非常高兴,纷纷说:“今后再也不用怕了。”
后来,每当听父亲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要问:“您当时为什么不答应那个北方人的要求?他是要吸收您为地下党啊!要不然,您现在不也是老革命了?”
父亲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啊!不知道他是共产党,也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您不知道他是共产党,但您回武冈城帮他们一个忙也只有那么大的事啊?”
父亲说:“哦?那不行的,那时候我就是靠着学撸匠出身的。”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我还是帮了他们的,我告诉他们武冈城墙哪个地方最薄弱,哪里最容易攻进去,这也算帮了他们的忙了。”
对于父亲的这个说法我们也只能是笑笑,但心里总为他感到有一些遗憾。
四
新中国成立后,我爷爷一家真是扬眉吐气了,再也不用看保长他们的眼色行事,再也不要千里迢迢去广西担盐,再也不要东躲西藏来对抗“捉兵”。
父亲在武冈师范读书不仅学习非常用功,而且对体育有特殊的爱好,尤其喜欢武术和体操。我父亲中等身材,四肢肌肉发达,特别是臂力过人,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单手举起石磨在院子里转圈。我后来想,如果不是后来出了一次事故的话,我父亲很有可能成为李宁一样的体操运动员。
那是一次单杠训练,父亲在单手转了好几圈之后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由于姿势调整不到位,落地的时候不是脚先着地,而是双手着地,结果导致手臂骨折。
学校要把他送往医院救治,他为了节省经费,坚持要回家治疗。爷爷问明原因之后,一边用他特有的手法对父亲进行治疗一边大声责骂。他担心送去医院之后不仅花费很大、家庭负担不起,而且不一定能够接好。如果父亲的手臂不能接好,那么他不仅不能继续读书,而且还会失去劳动力,成为家庭的负担。好在我父亲坚持回家治疗,只需要爷爷徒手接好之后用草药敷上一段时间即可。
伤势好了之后,爷爷要父亲承诺不再从事体操运动才允许他继续读书,否则打算不让他完成学业回家当农民算了。就因为这件事,我父亲终于打消了成为著名体操运动员的梦想。
毕业之后,我父亲被分配在乌鸦井小学教书。他把对党、对新社会的热爱转化成无穷的工作积极性,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因此,他的教学水平提高很快,工作表现十分突出,很快就被组织作为先进分子培养。在四房头小学锻炼了两年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回乌鸦井小学教高小,后来又被安排去邵阳师专进修。
大概在1970年夏天,他从邵阳师专毕业了。毕业之前,他们全体学员被安排去韶山参观了毛主席旧居。回来之后,我看到他威武雄壮、意气风发,走起路来特别有劲,不仅去爷爷那里汇报了学习的情况,而且跟我们讲了很多关于毛主席少年时候的故事。我对毛主席的感情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的。
五
我父亲从邵阳师专毕业之后,被分配在水浸坪中学教语文。他工作十分努力,尤其在学校勤工俭学以及学校基本建设中积极肯干,冲锋在前。那时候学校办了一个养猪场,父亲主动负责这项工作。有一次,几头生猪跳出猪圈骚扰了周边群众的菜地,父亲领着几个学生好不容易将猪赶回了猪圈。当他关猪栏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栏杆跳起来之后又重重地打在他的腿上,导致他的膝盖脱臼,而且刚买的手表也打了个粉碎。后来学生将他背回宿舍,连续一个多月不能动弹,洗脸、吃饭都是问题。
当时我在水浸坪小学读书。那天下午放学以后,我的班主任通知我不要回去,说:“你父亲负伤了,你这一段恐怕都要住到你父亲那里去照护才行。”
我一下惊呆了,急急忙忙赶到水浸坪中学我父亲的宿舍,发现他坐在床沿上,腿上绑着绷带,完全不能行走。我只好帮他去食堂打饭、洗碗,然后又去打水帮他洗脚,晚上就和他睡在一个床上。这样招呼他一个多月,他才能自己行走,恢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
由于我父亲积极肯干,教学又很有方法,深受学生和家长的欢迎,他很快就被上级指定为水浸坪中学的负责人。但是由于他不是党员,所以,上级一直没有正式任命他为校长。
对于入党的问题,也不知他写过多少次申请书了,反正这一次组织上终于要研究他入党的问题了。
我听父亲对妈妈说:“这次应该可以了吧!”
妈妈说:“不是还要支部讨论吗?”
父亲说:“是的。上次就是支部讨论没有通过。”
妈妈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一次会没有人反对呢?”
父亲说:“现在我已经主动和那几个人搞好关系了,他们也当面向我保证一定会支持我入党。”
妈妈说:“不一定。”
事情果然如妈妈说的那样,支部会上仍然是那几个人坚决反对我父亲入党,具体理由我不知道,但我现在估计是讲我父亲骄傲自满,脾气很大,民主作风差等等。
由于没有入党,我父亲最终没有能够当上校长,后来只能调到邓家铺五中去当老师。虽然没当领导,但五中比水浸坪中学大,也算是提升了一个层次。
我妈妈觉得很不好,主要是离家里太远了,完全不能照顾家里。我父亲倒是没有半点怨言,走路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虽然邓家铺离我们家有二十多里路,但是到了星期六,我父亲照样能够赶回来吃晚饭,有时候还在邓家铺买一些特产带回来。
到了1976年,教育局响应中央的号召,决定在水浸坪大岭上兴办五七中学。我父亲主动向组织提出,他愿意带头去大岭上创业。
那年暑假,他基本上没回家里休假,整天带领一部分老师和学生在大岭上制砖制瓦,很快就修好了两栋房子,建成了可以办三个班的学校。我初中毕业时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因为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他们认为我们家的高中生已经很多了),结果没有被推荐上高中。后来就是因为办了五七中学,我才在几个月之后被补录在大岭上读书,不然,我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因此,我对大岭上的五七中学还是很有感情的,可惜这个学校早已被废除,砖墙垮塌之后,逐渐被淹没在一片森林之中,再也找不到她的原貌了。
六
我父亲不仅对自己的工作要求很严、很能吃苦,而且对我们兄弟的教育也要求很严。由于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所以他很少有时间来过细地关心我们的日常生活。只有到了周末,他才回来问问我们的学习和表现,一听到对我们不利的反映,就开始对我们进行管教。
他信奉“棍棒下面出好人”和“三句好话当不得一马棒”等古训,出手就是巴掌和耳光。我哥哥至今对他有很大的怨言。因为我哥哥小时候聪明绝顶,虽然学习成绩很好,但经常惹事生非,总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所以,我哥哥小时候没少挨我父亲的打。
我小时候被父亲也打过很多次,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三年级的那一次。那次,我的语文作业本已经写完了,我本来打算不要了,就在老师批改过的地方针锋相对地批驳回去。但后来我没有找到新的练习本,只好在旧作业本的封底上做了当天的作业交上去。当老师看到我反驳回去的那些话之后,他十分气愤,找到我父亲狠狠地告了我一状,说:“这样的学生我实在是教不下去了。”
我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回家之后就对我从严管教,连续打了我十几巴掌。我只觉得脑壳金星四溅,脸上面又麻又烧,后来是在我妈妈的劝解下,我父亲才停下手来。第二天,我的脸完全是肿的,一下子觉得胖了很多,但是这件事让我永远记住了一个教训,那就是:做事情必须认真,对老师一定要尊敬。
其实,我从来没有怪罪过父亲,更不会怨恨他对我小时候的管教。我知道,如果不是父亲的严厉管教,也许我早就学坏了,也许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成绩。我父亲其实是出于对我和我哥哥的期望才这样严厉的,他越是期望很高越是要求严格,当然这也与他年轻时候的脾气有关。我发现他对我其他四个姐妹很少动手,我也发现他对我弟弟很少动手。我弟弟小时候长得很漂亮,也很乖巧。也许是他最小,我父亲对他非常喜欢,不仅很少打骂,而且还喜欢逗他玩。从韶山参观回来的那一次,我就看见父亲亲切地将三岁的弟弟双手夹起来转圈,逗得我弟弟“格格”发笑。
七
由于我父亲对自己要求很严,生活上勤俭节约,工作又十分能吃苦、肯卖力,对自己的身体不太注意,有一年患了严重的肝病。我父亲想了很多的办法都没有治愈。他自己怀疑是肝癌,休病假的时候带着我到处看地方,可能是准备后事了。但我估计没有那么严重,顶多是肝硬化。因为,两年之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和我哥哥一年之内连续考上了大学,他的心情一好,病就自然而然好了,而且再也没有复发。
我父亲最值得骄傲的是他在大岭上教的毕业班,那一年同时考上三个大学生,这在当时全县所有毕业班当中都是很突出的成绩。这三个大学生中就有我,因此,我也就成了我父亲最值得骄傲的学生。他对我不仅要求严,而且花费的功夫多。前面我说了他对我和哥哥管教很严,曾经多次对我们进行掌掴,其实他也经常对我们进行言传身教,告诉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特别是经常跟我们讲英雄人物的故事,使我们从小树立远大的理想和良好的价值观。在我小时候生日的那天,他几乎每年给我买一个鸡蛋或鸭蛋,就是到了我几十岁以后,只要他有空或者力所能及,他都要赶到我身边来陪我过生日。他这个习惯一直坚持到前年他九十岁,也就是这两年他实在是年事已高了才没有赶来长沙。
八
我父亲退休之后,热衷于修路架桥、引水建池。他说,爷爷曾经告诉他,他的阳寿不会很长,必须多做好事才能延年益寿。因此,他在退休最初的那些年,牵头为村里做了很多的事情,比如牵头修了一条连接水天公路的村道,牵头将岩头冲的井水引出来为大家饮用,牵头筹措资金整修贺古岭寺庙等等。在牵头和主持这些公益事业中,他总是身先士卒,不知疲劳,忘我工作。但是,建成之后却没有几个人说他的好话,原因我不是十分清楚,隐隐约约听到有个别人说他非常固执,不愿意听取大家的意见。
我曾经一次对他提过意见,我说:“您为村里做些公益事业我非常赞成,但您为什么总是弄得大家都有意见呢?”
他说:“谁有意见?叫他来跟我来讲啊。”
我说:“您可能没有事先听取大家的意见吧?”
他说:“做一件事各有各的想法,你要都去听他们的意见,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他原来是这样的想法,那我一下子就说服不了他了。
后来又有人说他做公益事业的时候,筹措到的资金一个人管理,说不定从中贪污了不少。对于这种说法他十分气愤,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把几个工程的账目进行了认真地整理,一五一十地向村支部做了汇报,又把底稿送给我看了。我发现他的账目非常清楚,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只是问他:“您为什么要自己管理账目呢?您要别人管不是很好嘛?”
他说:“叫谁管?别人管真要贪污了怎么办?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从他的回答中我大概明白了他做事的风格,或者说是缺点,以及做好不得好的原因所在。但是,他是我的父亲,而且已经七八十岁了,改也是很难了的。于是,我只好劝他:“您年纪也大了,今后这些事要年轻人多干一些,您就保重身体、颐养天年算了。”
他说:“是啊,我做完这几件事也不想再做了,顶多掌掌本算了。”
八十岁以后,他果然不再牵头做什么事情了,但是对于周边的一些事务,他还是喜欢操些空头心。比如周边群众的红白喜事,他是有请必去,有的不请也去,或写字或讲话,或者出主意,他都积极得很。我伯伯去世前后的那几天一直是他在管事。那天晚上,他一个晚上没睡,三次从自己家里爬到山上面伯伯家里了解伯伯的情况,向身边的侄儿布置相关工作,最后是他向伯伯作了最后的告别,又是他挨家挨户通知别的兄弟和亲人。
九
八十岁以后,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仍然十分自信。他不仅在八十八岁生日的时候还能表演南拳,而且在八十九岁的时候出门还敢去搭摩托车。终于,在一次走亲戚的路途中他从摩托车上栽了一个筋斗摔下来,不仅肩膀上、大腿上大面积擦伤,更重要的是摔成了颅内出血。从此他的身体急剧老化,到现在生活基本不能自理。
然而,他虽然行动不太方便,但头脑还非常清楚。在他九十岁之前的一次家庭宴会上,他居然明确提出还要入党!
那天,他的兄弟姐妹都来了,酒过三巡,大家都非常高兴,一致夸奖我父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说他头脑清醒思路清晰,每天还能喝半斤米酒,纷纷祝福他活过一百岁、甚至一百二十岁。
我哥哥站起来感谢其他在座的亲人,他给每一个长辈和乡村干部敬完酒以后,即席发挥,讲了一段很有感情的话。他说:“我们家里过去是很穷的,深受地主恶霸的欺侮,搭帮毛主席、共产党才有今天,大家对共产党有很深的感情,在父亲的兄弟姐妹中,有大伯、三叔、五叔是党员,两个姑姑和两个姑爷也都是党员……”
话还没有讲完,我父亲把桌子重重地一拍,大声地说:“我还是要入党!”
大家被他的话深深地镇住了,一齐把眼光瞪向他,只见他讲得十分认真和郑重,心里不由得产生一些敬意。
三叔认真地对父亲说:“你还要入党?你都九十岁了呢?”
父亲说:“党章上没有规定九十岁不能入党吗?”
三叔说:“规定呢是没有,但是,你还能为党做什么贡献呢?”
父亲说:“我还能说嘛,党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我做就是了。”
五叔插话说:“那也不是你想入党就行的,你还要符合条件才行的。”
父亲说:“有什么不足请党组织指出来嘛。”
五叔接着问:“指出来你会听得进去吗?”
父亲认真地说:“我不仅听得进,我还要改正嘛!”
三叔特意问:“你脾气那么大,你不会骂人吧?”
父亲诚恳地说:“我改蛮,你看我的行动嘛!”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激将我父亲,我父亲始终表现出十分认真和真诚的态度。
这次宴会之后,我父亲果然口述申请书,请我姐姐书写之后递给了村支部。
接下来,他认真学习了村支部送过来的有关资料,又接受了党支部专人的辅导和培训,思想觉悟确实有很大的提高。
后来,经过严格的程序,他终于在九十岁的时候实现了他自己一辈子追求的目标,成为全市年龄最大的预备党员。这在全市党员干部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父亲入党之后脾气确实好多了。他不再经常板着面孔,而是常常露出和蔼的笑容,不再动不动训斥别人,而是轻言细语地和人商量,也不再经常和母亲闹别扭,而是主动关心母亲的身体和生活,甚至,在协调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时,他说话也变得慎重和客观。他经常会这样对我们说话:“我以一个党员的身份跟你们说……”“我是党员,不会跟你们说假话……”
然而,在他脾气变好的同时,我也明显地感觉到我的父亲真的变老了!尤其是他把一副不太适合的假牙扔掉之后,脸上的肌肉明显少了很多。他的双唇深深地凹进去,使得长长的下巴更加凸出来,更显示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今年的生日特意回去和父母一起过,看到他们慈祥而老态的模样,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希望老天多给我父母一些关照,衷心祝愿他们真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