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渡,我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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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家蔡骏的新作《曹家渡童话》日前与读者见面,并在全新开馆的曹家渡街道图书馆新馆举办了新书社区分享会。蔡骏在曹家渡度过了自己的成长岁月。13路电车、桑塔纳喇叭声与凤凰牌脚踏车铃声、路边摊油锅沸腾声。曹家渡街心岛鳞次栉比的沪西状元楼、邮电局、新华书店、大新照相馆、恒泰昌绸布店、健民浴室、工商银行、华森理发店……


“春风习习吹皱酱油色苏州河水,马达轰鸣的船队逆流而上穿过三官堂桥。”在这部新作中,读者可以看到上世纪曹家渡的再现,带有作家对自己成长之地的回望以及对曾与其产生过交集的“人”的深情。


正如蔡骏在后记中所说:“《曹家渡童话》远不止于曹家渡的百科全书,仅仅存在于1988年到1992年之间,一幅幅早就不见了写生对象的风景画,一半来自个人岁月的流逝和内心的回望,一半来自时代剧变和面目全非的故乡。”


文|蔡骏


曹家渡,我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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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官堂桥畔 荣德芳   



《曹家渡童话》里的曹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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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年前,永乐帝都北迁。一户曹姓举人,自航住行到吴淞江,稻花香里,结庐而居。隆庆、万历年间,曹氏在南岸三官堂庙、北岸长生庵间修义渡,得名“曹家渡”……极司菲尔路(万航渡路)、白利南路(长宁路)、康脑脱路(康定路)、劳勃生路(长寿路)如同几根麻绳,迎头撞上打了个结,至今仍未解开。

——《猫王乔丹》


妈妈讲起一九八〇年的曹家渡,像只巨型的五芒星迷宫,环绕长寿路与万航渡路的交警岗亭,瞄了上海的五个方向辐射而去。

——《饥饿冰箱》


太阳光开始旺了,曹家渡一点点闹猛,红绿灯跳起来,13路电车小辫子翘起来,几千部脚踏车转起来,铃铛声甚嚣尘上,赛过坦克车旁边,散开乌泱泱骑兵,静静地顿河,要么分道扬镳,要么胜利会师,浩浩汤汤。沪西曹家渡是三区交界,好像上海的金三角,撑市面是静安区,占了半壁江山,包括三角区街心岛,走万航渡路去静安寺。

——《戴珍珠耳环的淑芬》


区区一站路,13路电车到了曹家渡终点站。马路对面三角形街心岛,便是曹家渡的心脏——密密匝匝的二层楼屋檐下,挤满各色各样的店家,包括我老早学过画的画像店。最气派的门面有三家:一是银行,二是邮局,三是新华书店。

——《鲁先生传》


第一次到沪西电影院,约是一九九〇年的暑假。我记得是部美国科幻片,最后是座海岛,有戴草帽的巨大石像,多半是复活节岛,发现史前地外文明。放映厅黑漆漆的,冷气开得很足,银幕上的画面让我害怕……那时候,沪西电影院有个巨大的圆弧形门面,不可一世地坐落在曹家渡五岔口的东北角。大门两边的海报,画着最新的美国或香港电影。直到搬家离开曹家渡,才知道那些片子早已过时。


夜深后,我把车停在花鸟市场,出门右拐,一楼东北饺子馆,二楼香辣蟹,三楼才是电影院。顶上有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停业施工了整整五年,楼顶伸出个巨大塔吊,宛若《星球大战》的飞船,永远悬挂在曹家渡中心的十字路口上空。

——《猫王乔丹》


火柴拉了我的手,爬出三层阁楼天窗,我们仰了两根细长头颈,眺望曹家渡上空火烧云,三角形街心岛上瓦片层层叠叠,健民浴室的锅炉烟囱喷出一绺笔笔直的黑烟,13路电车翘了小辫子进终点站,野风从苏州河对岸化工厂卷来埋伏呛人味道。

——《火柴》


我一路看野眼,赭石色水面上,一镬子浓油赤酱,夕阳泼上来,油镬子煎开荷包蛋,金光灿灿流溢。苏州河上已难得见到木帆船,一长列水泥机动船,马达声声,首尾相衔,似一串大闸蟹,依次钻过河南路桥、四川路桥、乍浦路桥,徐徐东去。

——《戴珍珠耳环的淑芬》


太阳快要落山,擦过三官堂桥,西晒了层层叠叠的屋顶瓦片,好像苏州河的波浪镀了金。

——《断指》




《曹家渡童话》源于2016年秋天创作的《猫王乔丹》,因此开头写到鲍勃·迪伦的诺奖。至于盘踞在我的引擎盖上那只健硕的流浪猫也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只尾巴尖上燃烧着红色的猫,确实在曹家渡的天井里陪伴我度过了半个暑期,早已被我无数次写进了小说,从二十多年前的短篇《恋猫记》到我的第三部长篇《猫眼》,甚至《天机》等。那只猫似乎从未在清晨死去,而是变成一个精魂,伴随着我一点点长大,仍然活在我的梦里,撒欢、掉毛、拈花惹草以及安眠。小说最后那一场猫鼠大战的烂尾楼,而今已焕然一新,“现在时”不知不觉间成为“过去式”。彼时,我并未有意识要写曹家渡,更多是写人与猫的关系,却带入许多曹家渡的记忆——曾经的“沪西五角场”,三区交界的神奇地带,从三官堂桥通往中山公园后门的农贸市场,夏日苏州河水面上的油腻波光,神秘五角星似的五岔路口,贴着手绘海报的沪西电影院,三角形街心岛如同一艘惊涛骇浪中的战列舰模型,连同黑夜里我外公沉重的呼吸声,都已沉没到海底坟场。重新浮出海面的是赛博朋克的二十一世纪,是天主教堂的哥特式尖顶,以及晚高峰排队拥堵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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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渡旧影 荣德芳


我与沪西曹家渡的空间距离,仅一步之遥,凭窗可见流淌的苏州河。我与曹家渡的时间距离,却是漫长的三十年。我只能从记忆的博物馆中复原,褪去光阴的包浆,一寸寸雕刻,打磨,上色,重新缤纷浓烈起来,仿佛画像叔叔笔下的淑芬,直至小说结尾,衰败淡薄归于尘土下。而我少年时学画的经历,尽管一无所成,却让我的脑中充满曹家渡的颜色。奥尔罕·帕慕克说:小说本质上是“图画性”的文学虚构。《戴珍珠耳环的淑芬》篇名,自然源于荷兰画家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一度是我的手机壁纸)。维米尔毕生创作于荷兰小城代尔夫特,多是绘画日常生活人物,除了那位众所周知的少女,还有《倒牛奶的女仆》《花边女工》《写信女子与女佣》……画中每一位平凡女子,粗粝,健壮,红润,世间从不知晓她们的姓名,至今却鲜艳如生,她们都是我的淑芬。维米尔还有一幅风景画《代尔夫特风景》,展现故土的水乡风光。维米尔去世两百余年后,法国人普鲁斯特注意到这幅画中一小块黄色墙面,“犹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只黄蝴蝶看”,这一感受被普鲁斯特写入《追忆似水年华》,便是贝戈特临死前的段落——“我也该这样写”,他说,“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句子本身变得珍贵,就像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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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航渡路西望 —曹家渡1980 荣德芳


画家死后三百余年,维米尔的代尔夫特还是一座荷兰小城,我的“沪西曹家渡”已是上海的心脏地带。我只要走数百米路,或开车五分钟,就能来到曹家渡的心脏地带。尽管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唯独眺望童年住过的大楼,似乎确有一块黄色的墙面。当时我刚写完长篇小说《春夜》,便决定把《春夜》的语言风格加之于曹家渡,也是加上一块独属于上海的颜色。


当我想起小说里的“画像叔叔”和“老神医”,便有了写一组小说的念头——他们生活或工作在曹家渡附近,与我的童年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他们的人生看起来波澜不惊,却又潜伏着某种惊心动魄。


写完《饥饿冰箱》,关于《曹家渡童话》的念头已成长为一株悬铃木。我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创作了《断指》。


2022年,我写了三则关于曹家渡的小说,《火柴》是最后一篇。关于遥远的大兴安岭,其实跟我爷爷有关——他的退休关系在加格达奇铁路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日,两位客人从大兴安岭风尘仆仆赶到上海,代表单位参加我爷爷的葬礼。客人们的皮衣上残留着森林的气味,鞋底踩过狗熊的粪便,声音里含混着伐木工人们的号子。小说最后改定于初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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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财有水—曹家渡1980 荣德芳


2023年春天,《曹家渡童话》进入出版流程,但我总觉得还少些什么。我在成都刚做完一场签售,大约下午五点,我在听一位前辈的讲座,但实在人困马乏,昏昏欲睡之际,突然想起中学时代课堂,午后第一节课,强忍着不能睡着的痛苦。如果有一位口音独特腔调乏味的老师,自然会成为中学生们的催眠大师。我的人生记忆之中,确实遇到过这样的老师,但我并不觉得他不称职,只是他已被时代远远抛弃令人怜悯。回到上海,我读完了鲁迅的日记与书信,重温少年时读过的《呐喊》《彷徨》与《野草》。五一期间,我特地去了一趟虹口四川北路,第一次进入山阴路大陆新村的鲁迅故居,站在二楼房间内凝视鲁迅写作的书案,远远看到那三支绍兴“金不换”毛笔。几日后,我便完成了《鲁先生传》初稿。


《曹家渡童话》六篇小说已构成一个小小的曹家渡宇宙,但又远不止于曹家渡的百科全书,仅仅存在于1988年到1992年之间,一幅幅早就不见了写生对象的风景画,一半来自个人岁月的流逝和内心的回望,一半来自时代剧变和面目全非的故乡。正如郁达夫先生说过:“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至今,仍有许多人生活和工作在彼处,沉默地度过这一时代的每个春秋,它可以叫曹家渡,也可以叫中国大地上的任何一个地名。曹家渡是我的童话,也是庶民的史诗。


作家介绍

蔡骏,作家、编剧、导演。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已出版《春夜》《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三十余部作品,累计发行1400万册。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十月》《江南》《中国作家》《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曾获茅盾新人奖、凤凰文学奖、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上海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茅台杯”《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青年作家年度表现奖。作品翻译为英、法、俄、德、日、韩、泰、越等十余个语种。数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电影导演作品《X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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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渡童话》蔡骏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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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栏目来源于1994年2月8日创刊的《静安报》副刊《百乐门》。在微信平台,“百乐门”将以全新形式向读者展示。每周定期推送,换个角度阅读静安。投稿可发至 jinganbao2016@126.com


作者:蔡骏 

图片:荣德芳 绘

编辑:施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