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8年1月6日夜,上海大场机场。一架专机在等一个人。
上海统战部的干部找这个人找得很苦。开始,只知他大概住在虹口,找到他的单位,夜里没人值班,只好再找人事部门查,才知道他住在溧阳路瑞康里92号。
夜深人静,统战部工作人员打着手电筒,在深巷里挨家挨户看门牌,终于找到了他——赵超构,新民晚报社社长。
已经就寝的赵超构从被窝中惊起,急急盥洗更衣,随来员赶往南京西路统战部机关。已经等在这里的,还有复旦大学教授周谷城、谈家桢。及至驱车到机场,登上专机,才知道这是毛泽东主席的专机,接他们去杭州。毛泽东想找他们三人谈谈天。飞抵杭州,十一点多,从机场到西湖边的刘庄,已近十二点了。
以上颇为生动的描写,引自张林岚著《赵超构传》。
1978年9月11日,赵超构著文回忆了毛泽东的数次接见,行文简单多了:
“一九五八年初,记得是一月六日,主席在杭州又接见了我一次。接到通知是在夜间,飞到杭州已是深夜了。同去的还有周谷城、谈家桢两同志。那是一个皓月当空的良宵,在西子湖边的一所水木明瑟的庭园里,主席还没有休息,就在当夜接见,直到次晨三四点钟。”
赵超构(左)与张林岚合影留念。摄于1986年10月。作者提供。
二
1946年5月1日,新民报上海版创刊,赵超构任总编辑;7月1日,“新民晚报”报头首次面世。自此,“夜报,夜报,新民夜报”的卖报声每天傍晚会在上海街巷响起。
同年9月,赵超构迁入瑞康里。
这套房子,是报社经理邓季惺为他租赁的。当时,赵超构因抗战已经和妻儿分别整整八年,终于一家团聚。这一住,就是42年。也因此,《虹口区志》和《虹口文化志》均有“赵超构”条目。
据《上海地名志》载,瑞康里位于虹口区中部偏东,介于溧阳路、海伦路、哈尔滨路、东嘉兴路和新嘉路之间,建于1931年。该里的弄堂较多,四面贯通,共建筑183幢,建筑面积约1.26万平方米,居民约3000人。难怪市委统战部的人深夜寻赵不易。
溧阳路上有48幢花园洋房,是虹口区比较洋气的一条马路,文化名人陆澹安就住在其中一幢洋房里。但瑞康里是石库门弄堂,相对普通。
《赵超构传》说,这是一套一楼一底一亭子间的房子,赵超构的卧室兼书斋只占前楼半间,约十平方米。一次陈望道来访,上楼一看,吃了一惊:“湫隘过甚了!你们这楼梯,既狭且陡,一不小心要摔下去的。”
赵超构的驾驶员小崔也在赵超构逝世后,告诉过新民晚报名记者钱勤发:“老社长的家在溧阳路瑞康里,这是陈旧的石库门房子,楼梯暗暗的,陡得让人心寒。再到前楼时,更为惊讶,阿会跑错地方?十来平方米的屋室,一张三尺半的铁床,一只写字台,一把陈旧的藤椅,还有3只矮矮的书橱,这就是老社长的全部家什。”
前不久,笔者在赵超构家乡文成见到85岁的退休教师徐世槐。1970年,他曾到瑞康里登门拜访,他对赵超构家的简朴也印象深刻。他还笑眯眯地告诉我:“赵超老跟我说的是家乡土话。”
三
1958年那个夜晚,在西湖畔,博学的毛泽东谈兴甚浓,聊天的范围非常广泛。对于赵超构,毛泽东提了两点要求:一要分清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二要经常到下面跑跑,多接触工农兵,受教育。毛泽东与三人一直谈到清晨。临别,他很高兴地说,这样的聚会,也可以算是一段“西湖佳话”吧。
隔了一天,浙江省委书记江华宴请周、谈、赵三人,毛泽东在席间让赵超构回家乡看看。
五六月间,赵超构回到家乡温州,在各地参观采访了两个月,回沪后,写了近三万字的长篇通讯《我自故乡来》,从7月20日至8月2日在新民晚报上连载。市委领导表示肯定并传话说“主席已看到你的文章”。当年,赵超构辞去总编辑职务,只任社长,总编辑由束纫秋接任。
《我自故乡来》是赵超构自1944年写出《延安一月》之后,第一次采写长篇通讯。
1944年,也是赵超构第一次见到毛泽东的那一年。
《延安一月》初版本。上海图书馆藏。
赵超构是作为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一员到访延安的。记者团于1944年5月17日出发,在陕西、山西各地参观半个多月后,于6月9日抵达延安。6月12日,赵超构首次见到毛泽东。
这天,毛泽东宴请中外记者。赵超构在《延安一月》里记下他对这位中共领袖的第一印象:
“毛先生昂然走进来。身材颀长,并不奇伟。一套毛呢制服,显见已是陈旧的了。领扣是照例没有扣的,一如他的照相画像那样露着衬衣。眼睛盯着介绍人,好像在极力听取对方的姓名。谈话时,依然满口的湖南口音,不知道是否因为工作紧张的缘故,显露疲乏的样子,在谈话中简直未见笑颜。然而,态度儒雅,音节清楚,词令的安排恰当而有条理。”
晚餐后,是看戏。工作人员招呼大家从第二排坐起。耳聋的赵超构没听见,径直坐在第一排中央。不久以后,他发现毛泽东坐在了他的右边。看戏时,毛泽东“不断地让茶让烟,朋友似的和我们谈话”。这是赵超构第一次和毛泽东有了一对一的深入交谈。
也是在1944年的西北行中,赵超构认识了22岁的张林岚,后来两人成为一辈子的同事兼朋友。1944年5月20日,西安市记者公会为中外记者参观团举行欢迎酒会,张林岚当时在西安的一张叫《华北新闻》的报纸工作,老板赵自强命他代表报社出席,恰与赵超构同席。张林岚写道:“赵超构给人的最初印象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人长得瘦弱,中等个子,面色也不怎么健康;只是戴着金丝眼镜的两眼还有些神气。”
四
张林岚后来和赵超构一起从重庆来上海创办新民报上海版。1982年新民晚报复刊时,领导班子中,只有赵张二人是重庆新民报的老人。
其实,赵超构早就有机会搬离瑞康里,住进更好的花园洋房。那是1956年。
张林岚在《赵超构传》里说:“说起住房,我一直为之不安。”当时,市里拨给新民晚报社一套建国西路的住宅。第一人选,当然是分配给赵超构。“他连看也没有来看,让给了我,要我‘赶快住进去,免得发生变化’。”
关于赵超构坚持住在瑞康里,不愿搬家,最普遍的解读是,他为了在石库门里弄里了解民情民意,有利于办好新民晚报。但是,承继了低调、朴实家风的赵超构长子赵东戡另有解释。
他对邻居金洪远说:“父亲健在时就对这一说法很不以为然。实际情况是这样的:父亲听说建国西路房子租金是他收入的一大半,就断了去看看的念头,因为该住宅每月的租金绝不是我们家庭能够承担得起的。”
五
1982年元旦,新民晚报复刊第一天,赵超构却对老朋友张林岚发了一次脾气。
张林岚任总撰的《飞入寻常百姓家:新民报—新民晚报七十年史》载:“复刊致辞是赵超构在出报前一天交给编辑部的。第二天正式出报的上午,副总编辑张林岚在看大样时,觉得原文中‘为百姓分忧,与百姓同乐’,两个‘百姓’字有重复之感,就将其中一个‘百姓’改成了‘国家’,变成了‘为国家分忧,与百姓同乐’。赵超构到报社看到报纸后,很生气,批评了他的老部下兼小兄弟。”
张林岚在《赵超构传》和自传《腊后春前》里,对此事的描写更为生动:“他霍地起立,勃然大怒,把报纸朝写字台上一摔”,“发完脾气,默默地把复刊头一天的报纸看了一遍,自觉无趣,负气下楼”。
张林岚说:“我与他相交四五十年,老哥儿们从来不出恶声。”之后许多年,张林岚一直在反省此事,“深深觉得自己浅薄无知,并没有理解他的用意和词义”。“处处与平民,亦即‘寻常百姓’站在一起,为他们说话;民忧亦忧,民喜亦喜,正是他平民主义思想的表现。”
六
今年9月,是赵超构为之奉献一生的新民晚报创刊95周年,11月,是赵超构名作《延安一月》出版80周年。新民晚报社和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联合举办“林放不老——赵超构手迹暨《延安一月》出版80周年展”,展品中,有1944年出版的《延安一月》初版本,有赵超构1991年的“未晚谈”手稿,还有一本台历。
“上午市政协团拜,午赴报社、吃饭。”1992年元旦,赵超构在台历上如是记录。
一页极简的记录,耐人寻味。赵超构是市政协副主席,这天,他参加了市政协的团拜,并不在市政协餐厅用餐,而是“赴报社、吃饭”。这个月的9日、10日、14日,他三次到报社。24日,他“上午与毓刚同去探望巴老,承赠《讲真话的书》一厚册”。毓刚,即新民晚报原副总编辑沈毓刚,巴金,是赵超构生前出门探访的最后一位朋友。4天后,即28日,赵超构因病住院。1992年2月12日,赵超构与世长辞。
过了32年,新民晚报的老读者们,仍然对赵超构充满感情。“林放不老”展览的两个月展期内,每天都有老读者前来参观,深情怀念“为百姓分忧,与百姓同乐”的赵超构。
“他自认为是个普通的人,一个寻常百姓。”
这是《赵超构传》的最后一句话。且看瑞康里老邻居金洪远的回忆:
“每到夏天的晚上,赵伯伯爱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方凳上搁一把茶壶,手里蒲扇轻摇纳凉。身边常有左邻右舍和他聊天,说些家长里短。”“弄堂口的那家叫‘胡一大’的粮油店常见他拎着酒瓶去拷绍兴酒。”
赵超构(1910—1992)
笔名林放,著名新闻记者、专栏作家。长期主持《新民晚报》工作,曾任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著有《延安一月》《未晚谈》《林放杂文选》等。